继《罗曼蒂克消亡史》之后,程耳导演经七年时间打磨的电影作品《无名》与观众在春节档见面。《无名》在上映前已收获行业与市场的关注,虑及程耳在前作中展现出的极具特色的个人艺术风格,该作仍是一次不落类型窠臼的崭新尝试。
《无名》海报
影片聚焦20世纪20年代上海地区复杂诡谲的局势,重绘出真实的历史图景,突出表现了彼时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潜伏在敌对势力内部与其作斗争的英雄人物事迹。故事聚焦于延安、重庆、南京、日本多方势力斗争,同时囊括数十年的时间跨度,完成了通过具体的“小事件”,折射出“大时代”变革的创作目的。更值得关注的是,《无名》在叙事风格与人物塑造上呈现出了鲜明的作者性,不仅拓展了谍战片创作的类型空间,而且还为主流话语的影像表达形式进行了有益探索。
非线性叙事与历史叙事
电影中的非线性叙事并非新鲜事物,昆汀、诺兰都是打破线性叙事结构而成就的当代电影大师。但是涉及历史题材,采用非线性叙事方式结构的影片则相对鲜见。
非线性叙事和线性叙事的最大差别在于对叙事时间顺序的处理方式不同,前者对时间顺序进行了调整,而后者则按照时间顺序推进叙事。线性叙事符合人类日常生活经验中事件发生的顺序,由于现实世界中的事物都是按照时间顺序发生的,因此人们对线性叙事有着自然而熟悉的感觉。
人们通常在线性叙事中更容易理解和接受故事情节,因为他们可以按照自己的生活经验来理解事件的发展。不仅同一事件的前因后果能得到清楚展示,不同事件间的联系——尽管需要跨越空间或同步时间,也能够轻易组接形成流畅的观感。尤其是在历史题材影片中, 由于事件繁复,时间跨度大,人物众多,因此线性叙事是组织情节的最佳选择。这样可以确保观众能够在短时间内准确了解大量的历史事件和人物身份,能够更好地理解故事。
《无名》海报
然而,《无名》在类型融合与话语创新方面显示出作者的野心,全片采用非线性叙事手法,以打破时间线索的方式来重新组接历史时空中的重要段落。电影通过组合碎片化的事件,通过重组时间顺序来呈现故事发展脉络,而在这些事件中插入重要的情节转折点,使得故事本身充满悬疑感并将其融入整个情节和动作之中。
例如,在主任与叛徒张先生会面的段落中,主任通过短暂的问话既表现出了人物作为特务的专业性,又与他作为敌方派出接洽叛变者的身份立场相符。然而,随着情节的推进,主任的问话突然中断,转向主任独自结束工作后就餐的场景。在用餐时,他发现衣袖上沾有污渍,用手帕擦拭,血色在白色衬衫上晕染开,张先生的命运就此显而易见。而关于两人为何会有这次会面,主任作为敌对势力人员的身份,以及张先生何以被杀等内幕,观众则需要通过影片的剧情推进和其中的细节来逐步探寻。
这样一来,非线性叙事为观众提供了更为宏阔的思考空间,叙事形式本身成为了营造悬念的重要方式。影片中的情节虽然表面上看似零散,但实际上是由紧密相联的线索组成的,通过观察细节和跟踪情节发展可以发现各个场景之间的关联性,并逐渐揭示故事全貌。
《无名》结合史实,展现了日军空袭广州、上海沦陷、汪精卫病亡等重要历史事件,并将它们作为节点嵌入影片之中作为时间提示,用以对非线性时间结构进行重新组织。事件之间的表层关联被隐匿,并外化为故事人物间的关系,并由他们的行为或语言显现。例如,飞机上的日本航空兵、围炉而坐的日本鬼子、横尸野外的日本公爵三个段落,经片中人物对白交代,还可以连接成为一条连贯的副线。
《无名》剧照
影片跳脱出常规的叙事模式,将时间变换、情节发展,甚至人物身份信息都交由观众“解谜”,非线性叙事成为重要手段。事实上,正是该片从时代背景下大的事件和剧情发展中小的情节点两方面皆客观地重组了叙事结构,才提供了更多可供观众收集的线索,激发出观众对影片故事探秘解疑的内驱力,从而进一步加深观影者对片中历史的切身实感。
作为一部历史题材电影,《无名》迈出了具探索性的一步。尽管眼下影片仿佛“失序”的叙事结构受到一些争议,但将故事谜题留给观众、与观众进行思维上的双向互动的创作方式,对主旋律电影持续探索更具表现力的艺术语法有积极意义。
无名角色,有形英雄
除上述叙事结构方面的突破,影片在人物塑造上也力图摆脱类型和内容的惯用制式。同片名,影片中的人物基本没有详细的名称,最多以“姓氏+先生/小姐”或“姓氏+职务名”命名。相较用易于识记的人名来区分角色,采用模糊的代称区分人物显然不像是精明的做法。
先不论片中人物未出现完整姓名、彼此称呼次数极少,为人物间关系的铺陈增加了难度,单论在历史题材电影中采用“无名”式做法讲清楚众多方面势力、众多人物间的故事,还要完成反映大时代背景的任务,其难度就足以令人望而却步。那么,《无名》在人物“无名”的情况下,依旧能够塑造出满足情节开展需求的、各具特点的人物,其做法便十分值得探讨了。
对人物名称的执念,往往来源于需要观众迅速区分识记影片前期接连出现的诸多角色。这样看来,人名最重要的莫过于其功能性。《无名》在展开情节时,严格控制叙事节奏,为观众提供了足够的识记人物的时间。与此同时,影片在演员选用和人物动作、语言等方面进行了精细的设计,强化了人物的剧作功能,有效规避了因人物“无名”令观众遭受困扰继而影响观影的情况。
《无名》海报
故事中的两位主人公何主任和叶秘书,分别由演员梁朝伟和王一博饰演。两位演员在外形特征、视觉年龄上都有较大差别,同时在说话方式、所说语言的类别上也截然不同。
何主任具戏剧功能的出场情节是其与叛变的地下党员张先生的谈话,过程中,何主任表现出的平易近人和亲切和善都凸显出了该人物的行事风格。尽管对于这样的人物,观众往往能通过灵敏的嗅觉推断其必有“深藏不露”的秘密,但不能否认,在张先生局促不安状态的映衬下,何主任与他的交流方式具感染力,更具压迫感。加之二人的谈话内容,即使没有确切的名字,观众亦可轻松获得二人明确的身份信息。
叶秘书具戏剧功能的出场则与何主任不同,他与同事王队长在店铺内吃早餐,之后围绕一道“蒸排骨”彼此打趣。此般出场设计从侧面表现出了年纪尚轻的叶秘书的趣味之处,一口流利的上海方言更为这个人物糅合进生活的烟火气息。在接续的场景中,叶秘书和王队长行至日本兵尸体旁调查,通过展现二人的工作内容,影片向观众传达了一定数量的信息,以使观众能够初步判断二人的身份。
结合影片采用的碎片化结构和非线性叙事手法,人物“无名”显然能够呼应影片营造出的动荡的时代环境,一定程度上提高了影片对历史的还原度。剧中故事所处时代,正是各方势力彼此角斗、人人自危的时代。我党工作人员置身其中,其身份的复杂性和秘密工作的难度可想而知。“无名”的人物角色,型塑的是有形的英雄伟绩。影片对时代下现实的映衬与纷繁交织的情节构思相得益彰,共同复现出了那段我党与敌方势力殊死斗争、于迷雾中前行寻找新未来的宏伟历史。
《无名》剧照
有关《无名》的讨论众说纷纭,人们争论的焦点主要在于该片叙事结构及情节组织方式“非常态”对观影过程和理解影片难度上的影响。或许《无名》在创作上的转型确因含有琐碎的影像细节和更深层次的影像内涵,导致筑起了所谓的“观影门槛”,但对于电影创作而言,持续不断地更新、探索更具力量的视听表意方式,既是有益的,也是必要的。
尤其参照当今历史题材、谍战题材影片的整体创作情况,不难发现,对既有的叙事模式和叙事内容的重塑在不断进行,《无名》并非个例。也许由该片引发的广泛议论正是一个信号——更多的观众愿意将目光投向电影正在发生的变化,他们的观影反馈将与电影制作者们创作电影的热情一道,成为未来更优质电影生态的重要基石。
(作者简介:郑炀,上海师范大学影视传媒学院副教授; 崔雅洁,上海师范大学影视传媒学院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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