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庆金刚坡下,或许受到亦师亦友郭沫若的引导,年青时即与屈原结缘的傅抱石选择了屈原《楚辞》为题材,绘制了诸如“屈原”“九歌”“山鬼”“二湘”等系列佳作,成为他后来历史人物画创作最为主要的内容。
《九歌》有《湘君》《湘夫人》两篇,相传湘君、湘夫人是帝尧之女娥皇和女英,都是舜的妃子,姐姐是正妃,称君,妹妹是夫人,后来则逐渐演义为民间传说中的湘水女神,既有人的情感,又有神的灵性。她们形象高洁美丽,感情忧愁缠绵,心性真诚执着,一直被视为爱情之神的代称。
图1 傅抱石 二湘图 91cm×60.8cm 纸本设色 1945 年
以湘君、湘夫人为画中人物绘制《二湘图》,将二妃作为湘水女神的形象创造出来,是傅抱石“九歌”诗意画创作的主题。1944 年以来,他兴趣不衰,既构巨制,又创小品,流传颇广,成为仕女画的代表题材。(图1)
1953 年,是屈原逝世2230 周年纪念,时任世界和平理事会副主席的郭沫若大力倡导在世界范围内宣传屈原。相关的屈原纪念活动,如举办展览会、发表纪念文章、出版屈原著作、文艺表演等,在各地纷纷举行,屈原及其文化精神逐渐走向全世界。中央文化部决定由郭沫若、游国恩、郑振铎等人组成“屈原研究小组”,收集、整理屈原作品,以白话文的形式出版发行。1953 年6 月,郭沫若著成《屈原赋今译》,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多次印刷,流传颇广。在翻译屈原赋时,郭沫若注重原作的校勘整理和字义解释,在作品辨伪、解题注释中提出了许多新颖的见解,如解释《九歌》不沿袭君臣关系之说,而认为若干篇章表现古代祭祀时男神与女神的男女爱情。
就在郭沫若《屈原赋今译》出版不久,傅抱石感染于屈原纪念的热烈气氛,拟想根据《屈原赋今译》酝酿创作,并得到华东文化部的资助。他开始认真研读《九歌今译》,时断时续地思索着、经营着……
1954 年10 月7 日,傅抱石通过综合历代《九歌》图像,历数月惨淡经营,以册页的形式图绘《九歌》,分别为《东皇太乙》《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河伯》《山鬼》《国殇》,以绘画的方式完成了与郭沫若的相互应和。他赋各种人物以不同的鲜明性格,或热烈奔放,或超然物外,或坚毅刚强,表现手法变化多端,构思意象新颖独特,很好地契合了屈原的诗意。在人物形象上,他依据郭沫若民歌般的白话今译做了一定的调整,具有浓郁的世俗情味。为了表达与郭沫若的积极互动,他专门绘制《湘君》《湘夫人》各一馈赠郭沫若,恭敬题款“湘君。我望着老远老远的岑阳,让我的魂灵飞过大江。抱石写郭沫若先生今译”“湘夫人。草木摇落秋风凉,洞庭湖中起着波浪。抱石写郭沫若先生今译”。
图2 傅抱石 湘君 28.5cm×40cm 纸本设色 1954 年 北京郭沫若纪念馆藏
在傅抱石看来,湘君是爱情的化身。她手执象征着爱情的香草杜若,亭亭玉立于碧净无波的沙渚上,望着远方,在惆怅中等候心上人出现,而清风吹过,裙带飘舞,更显袅娜脱俗。(图2)
1954 年10 月10 日,华东美术家协会在上海召开“第二届全国美术展览会”观摩会,傅抱石《湘君》《山鬼》经多次票选入选。1955 年3 月27 日,中央文化部、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办的“第二届全国美术展览会”在北京展览馆开幕,《湘君》《山鬼》参展,后又在上海、广州、武汉、重庆、西安、沈阳等地巡回展出。与此同时,《第二届全国美术展览会彩墨画选集》也由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傅抱石《湘君》正式发表。经过持续的展览、出版举措,傅抱石的“湘君”获得了广泛的认同,产生了巨大的社会效应。在后来的几年间,傅抱石时常以《湘君》《湘夫人》进行一些重要的交游,或应命而作,或主动馈赠,或立轴,或册页,或扇面,得心应手,皆精心营构,倾力而为。
图3 傅抱石 湘君 51cm×73cm 纸本设色 1960 年
1960 年初,傅抱石获得佳楮,又恢复了《湘君》的经营,并逐步拓至大幅,题识“湘君。我望着老远老远的岑阳,让我的魂灵,飞过大江。魂灵飞去路太长,妹妹忧愁,更为我悲伤。一九五四年秋曾据郭老《屈原赋今译》试写九歌图十帧,湘君其一也。抱石,一九六〇年一月率写一过,南京并记”,钤印:傅(朱)、一九六〇(朱文)。(图3)
在傅抱石笔下,湘君乃有情有义的人间女子,一如既往地艳丽高贵,目光带着淡淡的忧伤,但坚毅透彻,似乎传递出娓娓深情。湘君以工笔为之,造型丰盈秀颀,线条优美流畅,设色淡雅明丽,脚下坡岸则以赭墨铺色,趁湿勾线,简练粗放,远渚则以淡墨一抹,湖水不画波纹,淡色渲染,空旷寂寥。于是,一位超凡脱俗、美丽动人,又若即若离、朦胧似水的女子,得以款款呈现。
这里,傅抱石以高古游丝式的线条来表现湘君,飘扬飞舞的衣带如行云流水,裙褶线条绵劲不绝,增强了人物的动感,轻重、缓急、粗细均把握得恰到好处,极富节奏韵律的美感。鬓发先用干笔皴擦塑形,虚入虚出,起笔时轻轻按下,行笔时飘逸流畅,收笔时轻轻提起,富有弹性,然后干笔皴擦晕染,再以水破墨,黑亮飘逸,头发浓淡墨间的墨色变化与线条的表现显得自然灵活。眼睛先以淡墨勾,再用浓墨点,后用淡墨散锋画双眸瞳孔,渲染数次,最后配上浓密的睫毛,虚实相生,深邃含蓄又显玲珑剔透,时伴有缠绵凄恻之愁情,令人神灵飞越。画眉先以淡墨大致勾勒,墨干后再用浓墨加深,眉线娟秀弯长,弯度流畅平和,眉毛则以散锋细绘而成,细致秀美,眉心一点红,靓丽妩媚,而眉目间流露出缠绵悱恻之情。鼻子也仅以淡墨中锋勾勒,流畅细致,后用墨点渲染鼻孔,加强立体感。画唇先用淡墨勾画形状,用笔较虚,并将下唇画得稍稍丰润,再用朱红点上唇色,十分醒目,樱桃小嘴,娇艳欲滴。如此,傅抱石创造出既明媚曼妙又清旷傲岸的风神。
1960 年七八月间,傅抱石北上京城,出席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三次代表大会和中国美术家协会第二次代表大会,当选为中国文联委员、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在京期间,他广泛交游,又拜访了至交、再次当选中国文联副主席的老舍,促膝交谈,把酒言欢。9 月10 日,回宁后的他仍激情澎湃,再次创作《湘君》(图4),题识“庚子白露后三日,抱石写于金陵”,钤印:傅(朱)、一九六〇(朱文)。几乎同时,傅抱石感慨与老舍的友谊,深情地题跋年初所制《湘君》,慷慨相赠北邮,云:“开国以来,每赴首都,必造舍予先生府庭,请益既多,复邀渥待,中怀感纫,非言可宣。絜青夫人更往往出佳楮相贻。夫人亦擅挥豪落墨,以余处南京得之匪易,故割爱耳。兹因便摹得此图,拟奉补高斋之壁,并求俪政。一九六〇年九月,将有西北之行,弟抱石并记。”
这里,傅抱石记述了两人的十载交往,道出不平凡的交谊,情浓意切。得此佳作,老舍欣喜万分,精心题跋以付装裱:“抱石先生写景,最工用水,落笔云烟万态,飞泉林雨,隐隐有声,予所藏《风雨归舟》《柳亭赏莲》与《桐园雅集》等图,咸足证之。及作人物,则简劲古拙,尽去浮巧,霜竹寒梅,差拟凝秀。今秋自南京寄赠《湘君图》,感缀数语付装,期日夕欣赏,莫相忘也。小院菊有黄花,节近重阳,而抱石有西北之游,高山大河,秋色多娇,收获必富,可为预祝。庚子重阳前三日,老舍。”
绘画成为傅抱石与老舍的联系互动的重要方式,也不啻为传递情谊的最佳纽带。老舍深谙傅抱石绘画之精髓,在跋文中以自己所藏品评傅抱石画风,言简意赅,“字字显现真知灼见,句句露出独特视角”。他得悉傅抱石将有长途写生之举,预祝丰收,“高山大河,秋色多娇,收获必富”,包含了一位益友对傅抱石的勉励与期许,不可不谓知音。
有趣的是,老舍起初还专门以清宫蓝地洒金库纸撰作题跋(图5),表达了获得《湘君图》的激动心情:“抱石写山川之美,最善用水,笔下云烟万态,飞泉林雨,隐隐有声,其作人物,则复简劲,务去冗巧,苦竹寒梅,差拟凝练。庚子初秋,抱石寄赠《湘君图》,于朴拙中寓挺秀,如获奇珍。敬题数语付装,期日夕相对,莫相忘也。老舍于首都。”
一前一后,互为呼应,生动地呈现了老舍在获得傅抱石馈赠《湘君图》时的所想所感。老舍擅书,造型沉着厚重,有骨有肉,用笔具有含蓄中的锋芒、庄重中的幽默感,“有北碑的框架,还有写经的简约丰润,更有文人的情趣”。
傅抱石最初结识老舍在重庆期间,时任职于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几成莫逆。傅抱石的绘画富有文学性,身为文学家的老舍自然青睐有加,相知相赏。多年来,老舍收藏傅抱石画作精品多幅,如《一枝阁图》(1943)、《芭蕉叶绿上娥眉》(1944)、《山雨图》(1945)、《水榭对弈》(20世纪40 年代)等,视为珍秘。1953 年10 月,值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二次代表大会期间,老舍忆及在重庆时常雅集绘制《桐阴读画》的情景(图6),傅抱石备受感动。返回南京后,他即刻拣选旧作,并在裱边题跋,托人携画北上馈赠:“抗战期间,居重庆西郊金刚坡下,凡七载。老屋一椽,隐高树中,承友好往往降驾评览所作。癸、甲之间,每借以成图。或曰桐阴,或曰浓阴,皆读画景也。此帧随身最久,偶偶展视,亦无非回忆一番。今秋在京,舍予兄忽道及并属经营一图,盖自郭老斋中曾观拙笔所致。因抚奉法藏,即乞与絜青夫人俪政。一九五三年十一月廿六日南京记,傅抱石。”
画面中,高树下一椽老屋,两位高士手展画作,三人围观欣赏,浓阴下两高士倾心交谈,两书童携琴陪侍,高古风雅,被傅抱石自叹为金刚坡寄居的生活再现。因此,这些绘画作品已经成为傅抱石与老舍建立与维系友情的一个重要中介。
1944 年12 月,为了筹建“七·七”幼稚园,有关方面在云南昆明举办“郭沫若书法、傅抱石国画联展”义卖筹款。老舍为画展撰文《沫若抱石两先生书画展捧词》助阵,1945年1 月6 日发表于《云南日报》。在这篇热情洋溢的评论里,老舍展示出深厚的绘画理论修养和丰富的美术鉴赏经验。他言简意赅地点评了傅抱石绘画,尤其将傅抱石与赵望云、丰子恺、关山月、林风眠等人进行比较,提出中国画传统继承和创新的关键问题,切中肯綮。开篇,老舍重点论述对中国画“笔力”的理解。在他看来,传统精髓在于“笔力”,“凡是有意改进中国绘画的都应当第一去把握到中国画的笔力,有此笔力,中国画才真能永远与众不同,在全世界的绘画中保持住她独有的优越与崇高”。由此,他引出对傅抱石的赞赏:“我真爱傅先生的画! 他的画硬得出奇……从艺术的一般的道理上说,为文为画的雕刻也永远是精胜于繁,简劲胜于浮冗。……我看傅先生所画的人物,便也有这种力量。他不仅仅要画出人物,而是要由这些人物表现出中国字与中国画的特殊的,和艺术中一般的,美的力量。他的画不是美的装饰,而是美的原动力。有人也许说:傅先生的画法是墨守成规,缺乏改造与创作。我觉得这里却有个不小的问题在。我喜欢一切艺术上的改造与创作,因为保守便是停滞,而停滞便引来疾病。可是在艺术上,似乎有一样永远不能改动的东西,那便是艺术的基本的力量。假若我们因为改造而失掉这永远不当弃舍的东西,我们的改造就只虚有其表,劳而无功。我以为傅先生画人物的笔力就是每个中国画家所应有的。有此笔力,才有了美的马达,腾空潜水无往不利矣。可是,国内能有几人有此笔力呢?这就是使我们在希望他从事改造创作之中而不能不佩服他的造诣之深了。”
老舍十分欣赏傅抱石善于变革的精神:“他喜欢一切艺术上的改造与创新,因为保守便是停滞,而停滞便引来疾病。”1945年夏,他题跋傅抱石《清阁著书图》(图7)叹曰:“国画以善运笔墨为主,笔坚墨晕,体韵双妙,得为上品。今代画师,独抱石公能之。”
无独有偶,老舍在《湘君图》的题跋中延续了十五年前关于中国画的认识。所谓“作人物,简劲古拙,尽去浮巧”、所谓“于朴拙中寓挺秀”,再反观“精胜于繁,简劲胜于浮冗”,再次强调了傅抱石人物画的风格特征,贴切无比。在绘画中,“简”意味着选择,“劲”则指力的使用方法,至于“浮冗”,寓表面、空虚之意。用笔沉着,使线条绞转有力、重如钢索,唯有精益求精的实践者才有体会。所以,老舍感叹:“真正的好中国画是每一笔都够我们看好大半天的。”身为画坛观察者的老舍从傅抱石人物画中悟得此理,视野高远开阔,目光精当敏锐,真是令人佩服。
作为高雅而受欢迎的礼物,《湘君图》见证了傅抱石、老舍两人良好的人际互动和真挚的书画情缘。更难得的是,《湘君图》也是仅见的“傅画舍题”作品之一,成就了中国绘画鉴藏史上的一段佳话,弥足珍贵。
(本文作者为南京博物院研究馆员)
(节选自《艺术品》2019-07 总第9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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