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城的称号,与早前的成都广种遍植的市花芙蓉,有着很大的关系。若那时远客秋天来访,会见城中一幅如锦绣徐展的芙蓉秋色图,还可领略其“三醉之妙”。所谓“醉芙蓉”,是指花开之时,花色会一日三变,清晨顶着晶莹朝露初绽,花色为洁白或粉红,中午逐渐变为深红,傍晚时分,则成紫红色。如同女子之天真青春、成熟中年、安详慈容,又如女子多姿神态,或娇羞,或妩媚,或冲淡的直率本心。
芙蓉如好女,“蓉城”之名的由来,也和历史上一位著名的女子有关。她是蜀后主孟昶的后宫佳丽,姿容绝艳,人面更比花面俏美,被尊称为“花蕊夫人”。花蕊夫人喜欢芙蓉,孟昶便在成都城墙广栽芙蓉,“每至秋,四十里为锦绣”。可以想见,在五代十国时期,“蓉城”之美,便如此繁花似锦,秋景醉人,在如云霞一般静美的成都,孟昶携手美人,款款而行,如诗如画。
壹
蕙质兰心美韶华
孟昶是个非常懂得享乐的人,他广征蜀地美女以充后宫,妃嫔之外另有十二等级,其中最宠爱的便是花蕊夫人。“花不足拟其色,蕊差堪状其容”,夫人之美,如同花中的那一点娇蕊,那样楚楚动人,那般柔弱无助。花蕊夫人不仅姿容柔媚明艳,还有一颗晶莹剔透的七窍玲珑心。
孟昶日日饮宴,觉得肴馔都是陈旧之物,端将上来,颇生厌恶,不能下箸。花蕊夫人默默看在眼里,便别出心裁,转身叫人用净白羊头,以红姜煮之,紧紧卷起,用石头镇压,以酒淹之,使酒味入骨。然后切如纸薄,端来进御,风味无穷,色香双绝,号称“绯羊首”,又叫“酒骨糟”,令孟昶食欲大开,赞叹有如此可人相伴,夫复何求。孟昶遇着月旦,必用素食,且喜薯药,花蕊夫人便将薯药切片,莲粉拌匀,加用五味,清香扑鼻,味酥而脆,又洁白如银,望之如月,宫中称为“月一盘”。蕙质兰心的花蕊夫人,给孟昶时时带来欣悦和欢喜,从而宠爱更盛。
孟昶最是怕热,每遇炎暑天气,便觉喘息不定,难于就枕,于是在摩诃池上,建筑水晶宫殿,作为避暑消热的地方。其中三间大殿都用楠木为柱,沉香作栋,珊瑚嵌窗,碧玉为户,四周墙壁,不用砖石,尽用数丈开阔的琉璃镶嵌,内外通明,毫无隔阂,再将后宫中的明月珠移来,夜间也明亮透澈,柔光四溢。望之四周,青翠飘扬,红桥隐隐,人间美景若阆苑仙葩。从此,盛夏夜晚,水晶宫里便早早备好鲛绡帐、青玉枕,铺着冰簟,叠着罗衾,孟昶与花蕊夫人夜夜在此度夏。
这晚孟昶又一次喝醉了,但觉四肢无力,身体摇摆不定,伏在花蕊夫人香肩上,慢慢地行到水晶殿前,在紫檀椅上坐下。此时倚阁星回,玉绳低转,孟昶与花蕊夫人并肩坐在一起,孟昶携着夫人的素手,凉风升起,见那岸旁的柳丝花影,映在摩诃池中,被水波荡着,忽而横斜,忽而摇曳。孟昶又回头看花蕊夫人,她穿着一件淡青色蝉翼纱衫,愈发觉得佳人冰肌玉骨,粉面樱唇,格外娇艳动人。孟昶情不自禁,把夫人揽在身旁。
花蕊夫人低着云鬓,微微含笑,请孟昶填一首词,书写幽雅景色,孟昶也不推拒,取过纸笔,一挥而就,递与花蕊夫人,夫人捧着词笺,娇声诵道: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
绣帘一点月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
起来琼户启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
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贰
惊闻蜀兵齐弃甲
雕栏玉砌,花香怡人,帝王多情,妃子贤美,如果岁月永远这般静好,江山无恙,该有多好。可是宋太祖赵匡胤的铁骑已踏奔而来,将天下装入囊中的雄心,惊扰了蜀地风流。宋军勇猛,更衬得蜀军怯懦,十四万守卫成都的蜀兵竟不战而溃。孟昶倒很快接受现实,面色平静,自缚出城请降。作为蜀后主的宠妃,花蕊夫人自然与他一道,作为罪臣被押赴汴梁。
赵匡胤早闻花蕊夫人的美貌与才学,在汴梁见到这受俘之妇,果然是人间绝色。他刻意轻咳一声,板起脸孔,要她即兴吟诗,以显才学。花蕊夫人并不惊慌,略作思忖,轻启朱唇,吟了一首《述国亡诗》: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赵匡胤原本想趁机羞辱一下亡国俘虏,岂知花蕊夫人不卑不亢,无畏无惧地表达了内心的沉痛之情。此等气魄、见识与胸襟,倒让赵匡胤生出了几分敬重。
历代追究国破之诗文,多持“女祸亡国”态度,如把商亡之祸归于妲己,吴亡之错在于西施,李隆基被区区一个安禄山搞得焦头烂额,大家首先骂的不是安禄山之狼子野心、李隆基之糊涂昏庸,而是杨玉环这个红颜祸水,害得大唐江山变色。人们不但骂她,众将士还齐心协力,逼死了杨贵妃才肯罢休。花蕊夫人一句“妾在深宫哪得知”,道的不是她一个人的苦,而是替全天下“背锅”的红颜,都喊了一声冤。
多少年,多少朝代,多少“红颜祸水”,便这样懵懂无知地,变成了败坏男人千秋事业的绊脚石。可身居深宫的她们,又懂什么朝政权术,什么排兵布阵,什么强势外交?她们所知所懂的,实在受限得很,就算事后被那些文人巧舌如簧地编排一通,也茫然不知如何自辩。还好,终有一个花蕊夫人,以她自身的悲痛和愤怒,替一些女人说了话,正了名。
花蕊夫人的智慧,在于她不仅说出了自身的迷惘、伤痛和无辜,笔锋一转,她接下来说的便是“男儿”。“十四万人齐解甲”,整整十四万应该保疆卫土浴血奋战的将士,他们选择的是“齐解甲”,毫无抵抗地将蜀国拱手让于他人,并未负起肩上的责任。不管身为战士还是身为男儿,其怯懦本质都清晰可见,丝毫不见丈夫气概,连身为女子的花蕊夫人,都替他们感到可耻。最应该为亡国而负责的,难道不是我们这些血气方刚的男人吗?
花蕊夫人早期的诗词,言辞多为浓艳绮丽,她有《宫词》近百首,写嫔妃、宫人、内监、文官、宫中种种习俗和赏心乐事,倒是丰富多彩,一派祥和。对比前代的宫词,多是幽怨满怀、叹息连连,那些不得君王宠爱的女子,一开口便是酸楚与遗恨。可花蕊夫人集蜀宫三千宠爱于一身,孟昶心系于她,念念情深,她得以安享太平,采撷繁华,读她的深宫诗词,能读出锦衣玉食之中的安逸和情趣。
花蕊夫人拥有一个封建社会女子所能拥有的极高才华,可也如那金丝笼中的雀鸟一样,所吟唱之曲,并非不华丽婉转,始终缺了一味什么。当她面对“仇人”赵匡胤,能淡定自若地吟出《述国亡诗》时,她才找回了一个女人为自己说话的真挚勇气。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被孟昶保护的金丝雀,而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
当花蕊夫人近乎泼辣地痛斥了“更无一个是男儿”,就不再是那个温良恭俭、柔顺无骨的深宫宠妃,而是一个亡国失家的普通女子。她在丢失一切的惨痛境况下,还要承受恶意诽谤的指指戳戳,背负君王因她而不思朝政导致国破的千古骂名。她比任何人都深省到这一点,既已被俘至汴梁,此后命运便是风雨难料,祸福不测,她还怕什么呢?在最无惧的时刻,花蕊夫人情愿用满腔悲愤化为四句诗,这一刻的她,“真”得令人可敬。
叁
身如落花逐流水
赵匡胤听了花蕊夫人的诗,虽然心里有几分不舒服,但聪明的花蕊夫人,骂的是蜀国男人,剖白的是自己身为深宫弱质女流,视界实在有限,手无缚鸡之力,亡国之罪,实在不该推到她一人肩上。面对“侵略者”赵匡胤,花蕊夫人并不针锋相对,而是巧妙地绕过了对他的控诉或畏惧,倒让赵匡胤对眼前这个才貌俱佳的奇女子,产生了强烈的好感。
七天之后,孟昶不明不白地死去了,对外宣称“暴疾而终”,史家多认为是被毒死的。孟昶葬在洛阳,他的家属仍留汴京,少不得入宫谢恩。赵匡胤见花蕊夫人全身缟素,愈显得明眸皓齿,玉骨珊珊,便趁此机会,把她留在宫中,通令侍宴。
孟昶已死,花蕊夫人再无依靠,只得宛转从命。酒过三巡,赵匡胤又要她即席吟诗,以显才华。花蕊夫人敛眉沉吟道:
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
三千宫女皆花貌,共斗婵娟,髻学朝天,今日谁知是谶言。
花蕊夫人说这首词是当日离开蜀国,途经葭萌关时,写在驿站的墙壁上。她缓缓道:“当年在成都宫内,蜀主孟昶亲谱‘万里朝天曲’,令我按拍而歌,以为是万里来朝的佳谶,因此百官竞执长鞭,自马至地,妇人尽戴高冠,皆呼为‘朝天’。哪知道却是万里崎岖,前往汴京,来见你宋主。万里朝天的谶言,却是降宋的应验,岂不可叹么?”
花蕊夫人的故国之思,亡国之痛,竟加深了赵匡胤对她的爱慕之心,更觉此女子细腻柔情,文思动人。强大的压力之下,花蕊夫人被迫成为赵匡胤的贵妃,内心悲郁伤痛,无从诉说。赵匡胤爱她才貌双绝,每日退朝后必去她的寝宫,饮酒听曲,聊天解闷。
某日退朝略早,赵匡胤径直走向花蕊夫人宫内,见她正在那里悬画像,点香烛,叩头礼拜。赵匡胤不知她供的是什么画像,细看上去,只见一人端坐在上,眉目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一般,急切之间,又想不起来。花蕊夫人不知太祖突如其来,被他瞧见自己秘事,心下一片惊慌,见太祖问起,连忙镇定心神,回答道:“这就是俗传的张仙像,虔诚供奉可得子嗣。”
赵匡胤却不知,花蕊夫人所供的并不是张仙,而是蜀主孟昶。她被炙天权势威逼入宫,可心里总抛不下对亡夫孟昶的昔日恩情,所以亲手画了他的像,背着人私自礼拜,不料被赵匡胤撞见,只得谎称是张仙。
可怜那些宫里的妃嫔,听说供奉张仙可得子,便都到花蕊夫人宫中照样画一幅,供奉起来,希望生个皇子,从此富贵。不久,这张仙送子的画像,竟从宫禁中传出,连民间妇女要想生儿抱子的,也画一轴张仙,香花顶礼,至今不衰。如此,孟昶九泉有知,也一定会十分感念花蕊夫人了,后人吟咏此事:供灵诡说是神灵,一点痴情总不泯。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花蕊夫人虽然委曲求全,换来夹缝求生,但后来还是在宋廷之争中,被赵匡胤的弟弟一箭射死。红颜薄命,飞花逐流水,终究是身不由己,无力去掌握自己的命运。
□杜阳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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