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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那条路啊
贵州文化网 发表于:2023-04-06 21:06:10 来源:贵州文化网 作者:周静 点击: 评论:0
新冠疫情开始在华夏大地肆虐时,已经是将近年关了,父亲突兀地对我说,老家的路平平整整的,你们是得把老屋修缮一下了。

蓦然之间,我才觉得离开老家已经有些日头了,说是有些日头,指的是已经不在老家居住已经有二十多年,不在老屋居住也不是绝对的,每年过年或者清明节,到老屋或祖坟上焚香祭祖时,还是要在老屋晃一趟的,只是很少真正住下来。老木屋年久失修,早已破败不堪,木梁朽了,瓦片随时都会掉下来,石墙石院坝的缝隙里,顽强地长出齐腰深的草来,因其破败,我们更很少再在老屋里逗留。父亲一句修缮老屋,却勾起了我对老家的思念,故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清晰地映现在脑海里来。

我的老家是一个叫大水溪的偏僻小山村,这里是一个船形地,两边高高的岩山对称地把村落包夹起来,两山又对称地呈长弧形,船长不过三里,船肚宽不过一里,船头收紧处仅百十来米,以至于本来与船梆同样高峻宽厚的岩山,看起来只像船头那样又短又窄的样子。船梆上林木茂密,母亲一样为村子撑出一片葱茏的绿意。村子不大,三四十户人家,百十口人,村庄就像这位慈祥的母亲拢在怀里入睡的婴儿,静谧而安祥。

要从地理位置上论起来,大水溪并不偏僻。相反还处在民和、官和、闵孝几个乡镇和江口县城的中央,离民和、闵孝、江口都是三十来里,距官和稍远点,有四十多里。去乡镇和县城,都得翻山越岭,爬坡上坎,小路都七弯八拐的。虽隶属民和镇,要不是因盖个章交个公粮之类的必须要到民和去,村里人几乎不去民和。更不消说,闵孝、官和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去得最多的,还是江口县城。县城人多,热闹,要买农具农资衣物食盐什么的,可供选择的店铺多,要出售蕨粑香菇之类的农村季节性特产,可供选择的顾客也比乡场上的多得多。

大水溪的人不去民和、闵孝、官和,而愿意去江口县城,最主要的因由是路,通往我家乡大水溪的路。去民和、闵孝、官和的人少,路十分荒芜,茅草把小路遮挡得看不出那也是条路。尤其是下雨天,雨珠大颗大颗挂在草们树们上,人走不上半里地,连裤腰带都打湿了。而去江口的人多,虽同样是小路,走的人多了,你用手折几枝伸到路上来的树,他拿刀割几蓬淹没了小径的草,因而这路倒也较为宽阔。而且去江口县城,只走十五里小路,另外那十五里是车来车往的公路。

到乡镇办个事,到县城赶个集,大水溪的人都得起早贪黑,村里人管这个叫两头黑。赶江口是农历逢二和七的日子,五天一场,亘古未变。鸡叫二更,天还没刷粉,人们就起床,草草吃点早餐,挑上箩筐背上背篓,手里捍一把白花花的干葵花杆,不知是谁吆喝一声“赶场去了呢”,船梆的回音瞬间传遍船身,村里的门东一家西一家地就打开了,火把东亮一盏西亮一盏,仿佛大水溪的房屋都在萤火虫般晃荡,然后汇聚到一条羊肠小路上,组成一条火龙。葵花杆我们那里的人叫它麻杆。收割葵花后,得先把麻杆砍来,捆着全泡在冬田里半个月一个月,等杆里的芯被泡得软到可以倒出来了,再把麻杆捞出来晒干,晒干了的麻杆也就变得轻而白了,条条筋丝细如针。有麻杆的人家算有谋心的,拿着麻杆就仿佛揣着一笔不小的财富。更多的人手里拿的是火烟包,那是用干柏树皮锤软绵后,再用稻草一截一截捆起来,在灶孔里点燃一头,边走边摇,火苗摇一下旺一阵。麻杆火亮,看路远,走得快,燃得也快。火烟包虽不算太亮,但燃得久,耐烧,走夜路的人对这条路再熟悉不过了,晓得哪里有个坎,哪里有几级台阶,走得也就不太慢。如果哪家有一把两三节电的电筒,那就稀罕了,在村里称得上富户。还没出村子,举着个电筒四处晃动,先显摆显摆一盘。那个时候,家家户户都种葵花,人们种葵花,目的却不在葵花上,而是在照明用的麻杆上,但葵花产量不高,即使产出来了,也只是供人们嗑瓜子消磨时间,瓜子是不能顶饭吃的,因而种得也不太多。夜晚的大水溪,一家人围坐在火坑边,从板壁缝隙钻进来的山风,吹得那盏油灯忽明忽暗,家人围的不是火,是那盏摇曳的灯。小孩嗑着瓜子,女人做着女工,男人就在女人和孩子面前锤柏树皮,捆吹火筒长细的火烟包。照明的麻杆和火烟包出发时是不能烧完的,得多备一些。天麻麻亮勉强看得到路了时,人们把麻杆和火烟包灭了,随手藏在道路边的岩洞里,收藏的麻杆和火烟包没有别人会拿,傍晚返程时,还得找出来,点燃,照亮回家的路。

从大水溪到哪个乡镇都远,但村里人因故又不得不走这些有点远的路。二哥到官和读中学,那时每周要上五天半课,周六下午散学回家,周日又得背上菜米袋子返校。有一个暮秋周六散学时,老师说晚上官和乡场上要放一场打仗的电影,并简要介绍了电影情节,深深吸引了很少能看到电影却又很想看电影的二哥,他索性看了这场电影。散场时已是夜里九点多了,二哥还得赶四十多里的山路回家,不太清晰的月光从繁枝厚叶中斑驳地洒在地面上,平整的路段,二哥猛跑一阵。经过深山老林时,月光已经照不进深林,密林里传出“沙沙”地声响,才十三四岁的二哥吓得毛骨悚然,不得不撕下心爱的连环画,一页页烧,点一页猛跑一段,烧一页又猛跑一段。四十多里地,烧了好几本连环画,二哥心疼得不得了。

可那是回家的路啊!

有条通往老家的公路,是村子里每个人的梦想。尤其是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胆小,怕走夜路。有一天,父亲去县城卖蕨粑,手里的火烟包在早上就已烧完了,那天街上卖蕨粑的人很多,买的人却仿佛比往常的少,父亲便宜点卖完走出县城时,天已经麻麻黑了,可还得回家啊,屋里还有一屋老小在惦念着他呢。父亲挑着空箩筐,拖着疲惫的身子紧赶慢赶,终于要摸到家了,只要穿过那片黑压压的柏树林就能够看到掩映在船身里的村庄了。就在父亲即将走出密密的柏树林时,一个黑影飕地窜出来,把父亲一桶箍般死死地抱住。又累又饿的父亲心跳剧烈,寒毛倒竖,冷汗直鼓,身子一下子瘫倒在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那个抱着他的人哈哈大笑,好半天,父亲才缓过神来,大骂那人。原来那人也是因为火烟包烧完了,摸黑回家,刚好走在我父亲的前面一点点,想吓唬一下我父亲开开心。

父亲恨死了家乡没有一条像样的路,也恨死了那片柏树林。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大水溪要拉电了,这个消息让村里的人兴奋不已。刚上初中的我看到镇上夜里的电灯,觉得好奇妙好奇妙,就想看看这电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取下一颗坏了的灯泡,没看出什么奥妙,于是伸手摸了一下灯头,一股说不轻道不明的电流刹那间从手指传来,浑身酥酥地,痒痒地。我赶紧猛地甩开灯头。幸好电压不高,要不我早消亡于那个好奇中了。通电自然是好事,可村里人一想到每家要凑三两百元钱,那股刚刚燃烧起来的激情又被浇了个透心凉。在村里当过文书的父亲建议,村里最值钱的也就村口那片柏树林了,要不把树砍了凑起交拉电的钱?想不出办法的村民随即响应。父亲第一个举起砍伐那片柏树林的斧子……

父亲走夜路胆小,办集体的事却胆大。抬一根电线杆需要很多人合作,我们村子小,人手不多,有一户人家,四五个劳动力,父子全部是光棍,却不参与抬电杆,欲坐享其成。父亲走到这户人家,苦口婆心邀约他们加入抬电杆行列,他们还是不肯参与,父亲一怒之下,把那家长狠狠地暴揍了一顿,边揍边数落,就是因为个穷字,才没有哪个姑娘愿意嫁到大水溪来,你真想让你这一窝崽一直打光棍吗?这个家长才极不情愿地吆喝上他家那四五个劳力参与进来。

我父亲恨死了家乡没有一条像样的路,这一家人却恨死了我的父亲。

不饿肚子是大水溪每个人的梦想。电拉通了,父亲和大伙商量说,大水溪不是没有耕地,也不是没有水源,就是缺少一座能够储存水的水库,要不修一座小水库?村里人举双手赞成。父亲到县水利局去问询,水利专家到村里勘测之后说,修水库倒是可以,水利局提供水泥,但凿修建水库所需石头的钢钎和炸药却要村民自己筹钱购买,水泥得村民自己去搬运。村民们都愿意筹钱修水库。从离大水溪最近的村子运水泥,有十里山路,挑水泥全是上坡,修建水库的水泥任务按家庭人口分到各家各户。见村里男女老幼都上阵清库基,磨钢钎,打炮眼,挑水泥,我也和弟弟两个人分挑一袋,别人都把水泥送到工地上了,而我和弟弟还在半路磨蹭,父亲又回过头去接我们。百多吨水泥,全是大水溪人肩挑背驮到水库工地上去的。

我们村子在安装电的时候,有的早在多年前就安装了电的村子在大规模地修公路,包括我们去江口要途经的那两个叫岩湾、天堂的村子。

水库修建完毕,大水溪的稻田不再是望天水,旱涝饱了,那家有四五个劳力的光棍依然没找到媳妇,而我却从一所师范学校毕业了。我是村里第一个吃上皇粮的人,所以父亲的话就更有分量。父亲把村里人组织起来开会,说是不是趁热打铁把公路也拉通起,赶场买点东西卖点东西也要方便点,修去接岩湾的路也不过五六里。

村里人赞成的占绝大多数,只是顾虑这么多年一直在搞建修,二碗都难以保证了,哪还有闲钱来修公路?何况这六里路全是山石,不是要钢钎就是要放炮,钢钎炸药都要钱。道理上拗不过父亲的村里人最终还是同意修路,哪怕勒紧裤腰带,也要为子孙后代修建出一条通向外面的路来。

修路的方式是用绳子量大致勘测走向的路的长短,再按人口划分到各家各户,修路任务随人口生加死不减,每户一段,硬岩集体集中攻坚,冬春闲月时修建,忙月时干农活。一时间,村里卖耕牛的卖耕牛,卖口粮的卖口粮,贷款的贷款,能借的借,能请得动亲友帮忙的尽量请人,一条路上满是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我家人口多,分的路段长,闲月上,一家大娃细崽都上工地忙活。镇上得知大水溪的人修路那么有干劲,鼓励说,只要大水溪完成多少亩地的烤烟,修路的爆炸物资由镇上提供,大水溪的人当年把能种烤烟的地都种上了烤烟。就这样,那条长仅六里的路断断续续地修建了九年,该挖的泥土挖了,要填的坑洼填了,该砌堡坎的地方砌了,就等着通车的那一刻早日到来。当其他人家都在修建各自的任务路段时,那个光棍窝却迟迟未见行动,父亲再次上门向那个家长动粗,这次父亲没讨到便宜,被那几个壮实的光棍反揍了一顿,算是被报了几年前的一揍之仇。

父亲被反揍了一顿,脸上有些挂不住,泄气说,改变不了就选择离开吧。

真的是树挪死,人挪活。修不来公路,我们一家就逐路而居。母亲是早在我弟弟才两岁时就已经故去了的。大哥一家外出务工,在江口县城郊购置了两块宅基地,今天赚得一块钱,大哥用来修建房屋,明天赚得五毛钱,大哥也用在修建房屋上,十余年过去,大哥没请一个帮手,竟在城里建起了两栋洋房。大姐二姐嫁离了大水溪,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人生天空。二哥到邻近公路的村子入赘当了上门女婿,也算离开了没通公路的老家。我因为吃上了皇粮,在县城买上了新房,小弟先是在城郊帮人打砖,后是做生意,也在县城修建起了一栋楼房。父亲与我弟弟一起生活十来年,因为弟弟房屋拆迁,父亲又搬来与我一起生活了近十年。

虽然谋生地点远离了老家,我们逢年过节还是要回大水溪老家去祭祖,每次去老家,父亲都跟着。先几年,年迈的父亲还把老宅打扫干净,房屋朽了之后,我们不让他再去冒险,生怕哪块瓦片掉下来,砸着动作已经明显迟缓了的父亲。每次离开老宅,父亲都恋恋不舍。

让父亲恋恋不舍的,还有家乡的那条路,那条倾注了父亲一身心血的路,成了半拉子工程,父亲心有不甘。即使不住在村里了,父亲也时不时地拿出来念叨:不知什么时候那条路才修得通。

老家的那条路啊!

五年前,脱贫攻坚决战的战鼓擂响了,我的老家大水溪迎来了又一个春天,先是政府投钱把留在村里居住的人家的房屋修缮一新,把通往老家的公路拉通,硬化,走东家窜西家都是水泥地面,不会再是过去那样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脚泥了。再是把那一窝光棍和十余户贫困户易地搬迁到县城郊区安置。我们再次回到乡村,村庄已经不再是原来那副旧时模样,变得更美了,而居住在乡村里的人却少了。

老家的公路通了,父亲高兴得像个孩子,隔三差五,父亲总央着我们回老家去。回到山村,父亲到那条路上东走走,西逛逛,这摸摸,那看看,与还留在村子里的人说说话,话比哪个都多。

这个时候,年逾八旬的老父亲催促起我们回老家修缮起房屋来。父亲口里的“你们”,除了我,还有大哥和弟弟,姐姐已经出嫁,按照习俗,是不可能再回大水溪居住的,二哥入赘外村,也如同远嫁他乡的姑娘,已是不会再回来定居了的。但老家的位置,我们永远为二哥留着。

老屋修缮不了了,我和弟弟筹钱,在原来的宅基地上共同修建了一栋砖混结构楼房,算是了却了父亲的一个念想。哪成想,父亲终究还是没福住进他千嘱咐万叮咛修建的房屋,在楼房的水泥还没有完全坚硬之时,父亲却撒手人寰。

新冠疫情还在,父亲却去世了。我们把父亲安葬在老家的公路边,让他与这条家乡通往外界的公路相依相伴,让他能够一眼看得到老家的变化,一眼看得到外面的世界……

统筹:刘禹涵
责编:张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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