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杨学会老人从市第一人民医院病愈出院,坐上儿子张义的越野车,出发往将近一百里路程的家里走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她的妹妹杨学飞,要是几十年前的那天晚上,有现在这样的条件,那妹妹就不会死。
十多天前,杨学会老人在家里教孙女孙媳们揉面做包子馒头,一大家子人欢天喜地吃过晚饭,年轻人们都上床睡觉了。杨学会老人也准备上床睡觉,刚走到床边,她忽然觉得肚子一阵绞痛,便一头栽到床上,忍不住喊叫起来。
图为杨学会老人
年轻人们来到她的房间,见老人捂着肚子,疼得脸色发白,大家慌了,赶紧拿出手机,打电话给她的大儿子张义。五十多岁的张义是镇江村的党支部书记,住在村子的西南面,离老人住的地方大约有两三百米。张义接到电话后,立即开车来到母亲住的地方,带领一帮年轻人七手八脚把老人扶到了车上,冲出村子,驶上了通往市里的高速公路。
病愈出院的杨学会心想,自己已经八十二岁了,用乡下人的话说,是熟透了的果果。活到现在,她已经亲眼看到了她们那一辈人用汗水甚至鲜血浇灌出来的田地上结出的累累硕果,她知足了,就是真的死了,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她们那一辈人流血流汗,不就是为了过上今天的幸福生活吗?可怜的是她的妹妹杨学飞,在修渠引水的工程中牺牲了老公,自己改嫁后又因难产丢掉了性命。
那天晚上,得知消息的杨学会跑到了妹妹家的时候,看着一屋的人急得抓天无路,接生婆已经束手无策,杨学飞这样的生产情况她从没见过,她无奈地说,没办法了,去医院吧。医院?大家知道,公社医院就几个赤脚医生,又没器具设备,肯定不行。区医院离这儿有四五十里路程,就是抬着病人跑最少也要五个钟头,看看杨学飞奄奄一息的模样,能坚持到区医院吗?到县上的大医院?那就更不用想了,一百多里路,还要翻山越岭爬坡过坎走小路,走一天时间都到不了。正当大家踌躇的时候,坐在妹妹床边的杨学会看到妹妹的脸色由于失血过多越来越苍白。妹妹用微弱的声音对杨学会说,姐,叫他们别麻烦了,看来我是挺不过这一关了。我们把水修通了,日子正在逐步好过。我放心不下的是我的几个孩子,我走了,希望姐睁只眼角照看一下他们……
杨学会老人眼里噙着泪水,心想,要是落到今天,有公路,有车,一个多小时就能到市里,妹妹肯定死不了。
现如今,杨学会老人居住的毕节市七星关区生机镇镇江村,是坐落在贵州的美酒河--赤水河畔的一个美丽山村。村子里家家住着小楼房,水泥路通到了家家户户院坝里,每家的院坝里都停着车,有小轿车,也有越野车。站在家门口,一眼便可看到一路东去的赤水河和横跨赤水河的高速公路大桥。村子周边,层层梯田里黄灿灿的稻谷在微风的轻拂下摇头晃脑,好似在向满脸喜悦的村民们点头致意。一片片的柑橘林,黄橙橙的果实挂满枝头,飘香的果味弥漫着小山村,人们坐在家里,便可嗅到那清香的果味。站在赤水河彼岸的坡上,远远的俯瞰美丽而静谧的山村,给人一种身临世外桃源的感觉。
八十二岁的杨学会老人总是闲不住,当年轻人们不在家时,她就跑地里去,伺弄地里的瓜瓜菜菜,年轻人们担心地里沟沟坎坎的,生怕老人摔倒,让她在家里好好坐着,但她总是不听,还说让她一个人坐在家里,没事干她一天很无聊。没办法,年轻人们只好买来一些栽花用的盆盆罐罐,装上泥土摆在院坝里的水泥地上,让她在里面种她的那些瓜瓜菜菜。
杨学会老人扭开水龙头,用一只小塑料桶接水浇花盆里的瓜菜,水龙头里流出的清冽泉水,一下又把她的思绪带回到几十年前。
杨学会老人和妹妹杨学飞,那时还是小媳妇,她们都是从外边嫁到这镇江大队来的。那时的镇江大队,用山里人的话说,就是一个“守着大河喊口干”的地方。社员们站在家门口,眼睁睁看着谷底的赤水河跳跃着欢快的浪花,呼啦啦一路东去,可要喝到一口赤水河的水,那得背着水桶,花几个小时才能背回来一桶。河谷两岸的斜坡上土层薄,气温高,种下去的庄稼,如遇上干旱年景,还没成熟就干枯了,看着辛辛苦苦种下去的庄稼在烈日的烘烤下还没成熟就变成了干草草,社员们把泪水往肚里咽的同时,也面临着饿肚子的严峻威胁。
一九五八年,大家听说本公社的镰刀湾大队几年前动工修建的卫星天渠通水了。镇江大队的人们坐不住了,纷纷跑到大队支书张仁怀家高声质问:“他们能修,我们就不能修?”
张仁怀从家里出来,看着满院子群情激动的社员,说:“你们以为老子不想修?你们知道吗?人家那边修渠是付出了生命代价的。我是担心大家心里害怕,动员不到人上工。我们支部都研究了好几回,但都下不了决心呢。这样吧,你们回去,互相通知一下,下午开个群众大会,听听大家的意见。”
一九五八五月的一天,镇江大队群众大会民主决定,抽出60名青壮年男女组成修渠专业队,拉开了修渠引水工程的序幕。经过勘测,水渠要通到镇江大队,主渠长有13公里,其间有约2.5公里必须通过席草岩和梯子岩,而这两处绝壁非常险峻,被当地人形容为“飞鸟无处站,走兽不能行。”要征服这两处绝壁,遇到的第一个困难就是没有经费。可困难吓不倒一身血性的山里人,大家把家里下蛋的母鸡、圈里的猪仔卖了,凑钱购买修渠必备的钢钎、大锤、二锤等。遇到的第二个困难是没有炸药,可困难也同样难不倒满身智慧的山里人,他们到岩洞里面去熬硝,然后用木屑、杠炭末混合硝制成土炸药,他们称之为黑色炸药。诸事具备后,他们又通过自愿报名的方式,组成青年突击队去征服两处绝壁。
在组成青年突击队时,支部书记万万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报名的竟然是个女人。她就是杨学飞。见妹妹报名参加突击队,姐姐杨学会不甘落后,也站出来报名参加。看到首先报名的是妇女,血性的男人们脸红了。张仁智(杨学飞爱人)、高体宽、刘显忠、张成明、张仁吉、曹清权等青壮年纷纷报名。于是,由13名妇女组成的“刘胡兰排”和男同志组成的“黄继光连”成立了。青年突击队主要进攻两处绝壁,其他劳动力主要在平缓的地方挖土方。
一场轰轰烈烈的修渠引水战争打响了。
杨学会老人搬起指头算了算,那场战天斗地的战争已经过去了62年。
私下,杨学飞和爱人张仁智约定,为了让脚下的土地有水喝,为了让儿子儿孙能吃饱肚皮有水喝,就是遇到天大的困难,我们也绝不退缩,一定要把水渠修通。不幸的是,张仁智在一次爆破中,被飞石击中头部,光荣牺牲,年仅24岁。那时,他们已经有两个孩子,大的一个2岁,小的一个还在襁褓中。突然惨遭不幸,杨学飞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杨学飞是懂得张仁智的,她知道丈夫的心思,丈夫和她一样,都是这大山深处生长的人,有大山一样坚韧的性格,血管里面流淌着赤水河一样汹涌的血液,内心深处潜伏着永远不安于现状的精气神,为了生存,为了更好地生存,他们能吃常人难以想象的苦,甚至面对死亡的威胁,他们也很泰然。杨学飞选了一个看得见修渠工地的地方安葬了丈夫,流着泪对着坟头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就看着吧,我一定和大家一道把大渠修通。”
杨学飞强忍悲痛,擦干眼泪,扛着二锤,又上工了。好心的人们劝她,说刚遇上这样的事情,你就不要再去突击队了,那里危险。杨学飞说:“我是我们刘胡兰排的排长,大渠不通我是不会退下来的,你们不用劝我。”
杨学会老人还清楚的记得妹妹挥动二锤打炮眼时的飒爽英姿。一根麻绳,一头缚在妹妹的腰间,一头拴在悬崖顶上的树桩上,妹妹双腿拉开架势,站在岩石上,双臂抡开二锤,精准砸在钢钎的顶端,嘴里同时发出“嗨-嗨”的吼声。
那时,自己20岁,妹妹只有19岁。杨学会老人想,那时的自己,也是不服输的。妹妹挥动二锤的姿势,自己也不知多少次地摆过。记得有一次,看到男人们笨手笨脚点炮的样子,自己自告奋勇接过他们手里点炮的火种,一下点了20多炮,比男人们一次点的还多。从那以后,一遇点炮,大家都让自己上,说自己胆大心细,是点炮的好手。坐在院坝里竹椅上晒太阳的杨学会老人想起这些事,心里充满了自豪和骄傲。是啊,由于当年那一辈人,刚从黑暗的旧社会解放出来,全国还处于百废待兴的状况,人民群众的生活还很艰难,尤其是生活在这大山之中的人民,受自然环境的限制,靠天吃饭的常态还一下子无法改变。好的是在党的领导下,大家能够团结起来,集中力量办大事。像修水渠这样的大事,没有群众齐心协力的力量,靠单打独头斗无法办到的。
一九六六年农历五月,历时整整八年的镇江大渠终于修通了。清澈的泉水哗哗地沿着人们用血汗和着泥土浇筑而成的水渠流进了这个干渴的村庄的时候,这里的人们喜极而泣。八年啊,整整八年,为了水,镇江村人民失去了鲜活的六条生命,张仁智、高体宽、刘显忠、张成明、张仁吉、曹清权,你们安息吧,你们看到了吗,你们用生命换来的水,正在滋养着你们曾经生长的土地,也滋养着你们的家人。杨学飞提了满满一桶水,来到丈夫张仁智的坟前,对着坟头说:“死鬼,我给你送水来了,这是你用生命换来的水啊。”说完,她流着泪,慢慢把水浇在了张仁智的坟前。
杨学会老人在年轻时,不止一次从寨子里出发,沿着水渠一直走到源头。一方面是查看有渗漏的地方及时处理;另一方面,她是怀着对水渠深深的感情,想到渠上看看。每当她站在悬挂在绝壁间的水渠上,看着这哗哗流淌的源头活水,回味着自己那一辈人的那股子征服大自然的精气神时,她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作者简介:张群,毕业于贵州师范学院中文系,现就职于毕节市七星关区委宣传部,文学爱好者。)
(责任编辑:刘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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