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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蒙花开(散文)
贵州文化网 发表于:2023-04-07 17:29:53 来源:贵州文化网 作者:农木心 点击: 评论:0
□农木心

一座茅草盖顶、夯土为墙的农舍前,长着一株枝繁叶茂、花儿缤纷的密蒙树。密蒙树下,爷爷身穿壮乡自染自裁的土布衣服,头戴一顶灰色鸭舌帽,斜躺在藤椅上,摆弄着烟斗——这是一张陈旧照片里模糊的人和景。泛黄的照片上被蛀虫雕刻的孔洞犹如一粒粒密蒙花染成的花糯饭,点缀着爷爷生前的黯淡模样。爷爷去世多年了,他的坟茔坐落在村庄对面的狼牙山的湾子里,陪伴爷爷在地下长眠的是更加久远的叫不出名字的祖先。

抚摸着爷爷生前唯一存留的照片,我感慨万千,人呐,生是一部鲜活的电影,死不过是一张灰白的照片。

中国传统的清明节、文山州的州庆和壮族人民的节日“三月三”,总共六天的假期。同事们早已计划春游踏青,我自然也有自己的安排。而在故乡的妈妈一通电话打来告诉我,故乡的密蒙花开,可以做花糯饭了。

我工作的地方距离故乡很近,近得生不出乡愁来,但却在不同的城镇。那是一个边陲小镇,毗邻越南和广西。没有特别的事情,节假日和周末是不常回家的,漫长的寒暑假又到处去看山看水看别人如何度过这短短的一生。

我告诉妈妈说,不打算回家了,妈妈在电话那头久久不出声,我以为她掉线了,准备挂断电话。妈妈最后说,爷爷生前最疼爱的就是我了。

我的年幼之光与爷爷的暮年之景相互交错的温馨美好的画面如幻灯片一样浮现在我脑海里,催使我下了决心,在清明节前夕,驱车赶到故乡。

清明节那天的清晨,浓雾迷蒙,山林静穆。妈妈赶早去狼牙山上采摘浓烈繁华、芳香四溢的密蒙花来,用清水煮沸,然后滤尽残渣,把糯米浸泡在密蒙花水里,静置一会后,把染色的糯米放到蒸笼上蒸着。妈妈知道我最爱吃花糯饭,整了满满一蒸笼,蒸熟了能倒满整个菜盆。花糯饭的一股股清香像一串串气泡从盆中冒出来,飞溅四方。不用等妈妈来唤我起床,我已被花糯饭的扑鼻香味唤醒,赶忙从楼上跳下来,顾不得洗脸漱口,就迫不及待地尝上一口香甜的花糯饭。

当地村民为清明节所准备的祭品,除了纸钱纸衣服和香烛,就数这密蒙花染成的花糯饭最为重要,它的作用相当于黄菊花,都是清明节后人向逝世的先辈表达哀思的重要象征。

8年前,县乡大力推行丧葬改革,村里积极响应,兴建公墓,推行火化。那年奶奶走了,她是村里第一个被推上殡仪车,去到县殡仪馆的。举行简单的丧礼后,她又是第一个被送到了公墓。出于日后扫墓方便的考虑,家里人也把早走20年的爷爷迁到奶奶身边,让他们在地下相依为伴。而村中那些遍布在田间地头和山林旷野的有名有姓的坟头也都由后人负责迁移到公墓中,即是顺应时代的变化,也能释放村中规划的土地。

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以来,很多外出工务的村里人返乡创业,掀起了养羊热,养猪热和种植果树林业热。但依然有很多青壮年依靠外出工务为生,这直接改变了村里清明扫墓的传统。村里人往往在新年初三开始去扫墓,到元宵节就基本结束。这期间一拨又一拨的人早上携侣扶幼,带上美味佳肴,前往公墓扫墓,傍晚酒足饭饱,欢欢乐乐地回家,沉重的哀思已经被欢乐的气氛所笼罩,扫墓就像是大型的家族聚会,表现出来的是家族人丁兴旺的热闹气象。

清明时节,去公墓的人确实不多了。在路上见不到多少人,我以为是村里人过早出发,已到公墓了。到了公墓却也只有看见寥寥几家。很多年初时清扫的墓地,都已长出了青青荒草,坟飘被山谷风吹得不知所踪。今年清明时节不见扫墓人,而去年却新增一堆堆孤坟,这其中的原因想必众所周知,去年冬天非常严寒,疫情也蔓延至村庄,很多老人既熬不过冬天也躲不过疫情,所以去年成为了我们村庄开村以来去世人数最多的一年。公墓建成之后,去年就“入住”那么多,显得有些拥挤了。

今天同来扫墓的一户姓陆的村里人家,那家的曾祖父就是在去年寒冬腊月离世的,来扫墓的恰有跟曾祖父离世的同一天来到这世间的曾孙子,一生一死一家人,可谓欢喜是一家,悲伤也是同一家,但老人也算寿终正寝,而孩子是天赐之福,或许是欢喜大于悲伤的。

妈妈虔诚地跪拜在爷爷奶奶的墓碑前,献上祭品,点上香烛,燃烧纸钱,嘴里念念有词。我与其说听不到,不如说听不懂她在念什么。我去外面工作太长时间,很少有机会讲壮话,现在壮话都说不流利,有些词句也渐渐忘记了。

妈妈没有上过一天学,小字不识一个,因此过分迷信,对鬼神传说和祭祀活动格外上心,年年少不得去扫墓祭拜。妈妈这种充满仪式感的扫墓方式让我有种轻蔑的感觉,我自以为是读过书的文化人,圣人孔子尚且不语怪力乱神,对鬼神之事敬而远之,我应当秉持这种态度,提倡厚养薄葬。老人活着的时候应当好好孝敬,当他们死去的时候表达适当的悼念即可。但孔子最得意门生之一的宗圣曾子却说“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这或许才是清明祭祖的意义所在,对先人应该像对烈士一样,心存哀思和敬仰,追慕先贤,传承孝悌忠义。想到这里,我也学着妈妈的样子,悲悲戚戚地进行祭祀仪式。

回家路上,妈妈跟我讲起了爷爷和奶奶的陈年往事。

我出生的九十年代初,村里人的生存方式无非是开垦土地耕作粮食,畜养家禽,种植农林,丰衣足食是他们的最高理想。村里田地分布广泛且距离遥远,村民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喂养家畜。之后便骑马赶牛,背负农具和晌午伙食,一家一户三三两两的唱着壮族山歌、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前往田间地头劳作。红日西沉,星月东来,村里人赶着牛马回家准备晚饭夜寝。很多村里人为了节省从家里到田地之间的时间,都在田间地头修建了农舍。爷爷奶奶在离村子3里的安哈山岭同他们那一辈人开垦出一片田地来,种上水稻、玉米、甘蔗和香蕉,圈养着牛马鸡鸭猪狗,并以这些农作物和家畜作为商品,到一个叫平邑的集市上换取油盐、农具及其他物品。村里没有红白喜事,他们不常回家里来,就在农舍过着清贫安乐的农耕生活。

我和大哥渐渐长大,相继到了上学的年纪,两兄弟的学杂费成为了家里的沉重负担。爸爸为了维持家里的生计,不得已外出打工,成为了村子里第一批“走广”的打工人。后来,时代瞬息变换,生活方式急遽变化,村里的青壮年追寻着爸爸的足迹,前赴后继地外出打工,形成了一股打工风潮。多年以后,长大的哥哥也步入了爸爸的后尘。

我和大哥读小学的那几年,爸爸外出打工,一走就是一年半载,妈妈一个人撑起了家里的一片天,久居农舍的爷爷也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每逢夏季多雨季节,爷爷总会从农舍回到家里来,护送我和大哥到10里之外的木垢小学去读书。那时候去读书完全靠步行,且要翻越三座大山,渡过两条河流。学校没有食堂,还要从家里带着米饭和油盐去学校。我们幼小的年纪,背不动重的东西,一路上全靠爷爷。爷爷就像一匹老马帮我们驮着东西翻山越岭,泅水渡河,很久才去到学校。爷爷背着我和大哥渡过一条名叫那耶河的季节性河流的惊险画面,使我永生难忘。那一条那耶河到了汛期,浊流滚滚,水势滔滔,大人不敢轻易渡河,小孩见了心惊胆寒。星期天返校,我们冒雨从家里下来到河边,爷爷选择相对宽阔的河段,脱掉上衣裤子,光溜着膀子,只留一节裤衩。他头顶着装有一周生活用品的背篓底部,双手紧拉着背篓的背带,缓慢泅水。河水湍急,裹挟着枯树败叶不断地冲刷着河中的爷爷。爷爷就像河神一样镇长自若,轻松自如,他的脑袋一直冒出水面,背篓不偏不倚地立在爷爷的脑袋上,始终没有倾倒和浸湿。我和大哥在岸边目睹了爷爷平稳渡河的全过程,不仅不害怕,甚至跃跃欲试,当爷爷以同样的方式帮我渡河的时候,我坐在爷爷的肩膀上,双腿夹着他的脖颈,脚丫子不断拍打着污浊的河水,只觉得好玩,全然不知道爷爷的下半身在暗流涌动的河底下经历着怎样的艰险,也不知道他肩负怎样的使命。

周末和放假的时候回到家里,我和大哥都喜欢去农舍跟爷爷奶奶居住,当农舍的炊烟里飘着腊肉的香味之时,那就是我们兄弟到农舍了,爷爷奶奶总是把平时舍不得吃的美食留到我们回来,尤其到了采野蜂蜜的季节,爷爷奶奶盼着我们回来,然后带着我们去山上掏蜜蜂窝。采蜜的过程中,奶奶拉着我和大哥躲在距离蜂窝稍微远一点的地方,爷爷则带着一把弯角柴刀,钻进茂密的草树林中,看准那一小节密蒙树枝上的蜂窝,蓄了一点力气,瞬间手起刀落,砍断了树枝,蜜蜂就像被风吹散的密蒙花漫天飞舞。爷爷极快地拉着蜜蜂窝跑到我们跟前,让我们品尝最新鲜的蜂蜜。野蜜蜂喜欢在毛竹节、葛藤、密蒙树枝、桃树枝等地方做窝采集花蜜,但无论在哪个地方,爷爷奶奶都会看蜜蜂飞向,寻找到蜂窝。爷爷奶奶在山中生活,他们每一年都会发现几十处处蜂窝,但是只有我们到来,他们才会大量去采蜜,如果我们不来了,他们也只采了几处蜂蜜来食用和做药,大多的蜂蜜都留在山上自生自灭,这是对蜜蜂的一种放生。

仲夏之夜,繁星满天,月华如水,暗香浮动。农舍里不通电,不常点水火油灯。爷爷奶奶和他们那一辈人坐在院里的那一棵密蒙树下谈天说地,我和大哥绕在爷爷奶奶的膝边追逐打闹。爷爷奶奶会给我们讲很多美妙的神话传说和村里村外的旧事新闻,讲到星星也瞌睡了,月亮也回家了,我们也滑入了梦乡。

在农舍,跟着爷爷奶奶干农活,挖野山药,捡梧桐果,摘山茶泡,扯山楂子,烧马蜂窝……,丰富多彩的乡村生活成为了我最美好的童年回忆。

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三十岁以后的人生,贴满了狗皮膏药。

妈妈时常跟我们两兄弟说,爷爷奶奶只生了她和小姨两个女儿,时常被人看不起。爷爷奶奶也觉得生女儿是留不住的,总要远嫁的。小姨确实远嫁了,一年到头回不到家来。妈妈年轻的时候也不想留在家,但是作为长女,她得招婿上门,搭伙过日子。

我们两个孙子的到来,让爷爷奶奶满面红光,出门腰杆都挺直了些,爷爷奶奶也很疼爱我们两兄弟。然而我从小调皮捣蛋不听话,喜欢顶嘴,充满叛逆之心,奶奶直至去世都不太喜欢我,乖巧懂事的大哥更深得奶奶的欢心。爷爷恰恰相反,他认为男孩子天生比女孩子调皮好动,难带一些,但越调皮的孩子越有出息,所以爷爷更加喜欢我。我能想起的美好回忆多半是跟爷爷有关,大概是我小时候跟爷爷最亲近吧。

出生农村的儿女自幼就面临着繁重的体力劳动,这让我从小就想叛离故乡,离开故乡唯一的理由就是去读书。到离家更远的花甲中学去读书之后,去农舍的次数渐渐少了。初一那一年的清明节前后,爸爸从外面带来一个老式相机,领着我和大哥到农舍,在芬芳氤氲的密蒙树下,给爷爷定格了生命的最后图景。爷爷在农舍里病逝后,农舍就此衰败,曾经居住在那一片山岭的其他农舍的老一辈人相继离世了。

本来开车去公墓半个小时即可来回,妈妈晕车,坚持走路,我随着她一路步行。那天折返回家的途中,有一段上坡路,妈妈走得异常缓慢,蹒跚的脚步踩踏着咯脚的砂石和黄土,发出类似剥豆荚的声音。她额前的几绺白发在沟壑纵横的抬头纹里毫无规则的摆动,而那头巾里包裹着的是一个年过半百、满头白发的女人的艰难困苦。曾经生育了三个儿女的妈妈被计划生育上了环,绝了育。大女儿早年夭折让她痛不欲生。她曾经无比丰腴肥厚的身体,变成了现在羸弱干瘦的身躯,如冬天的枯蓬断草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随风飘落了。

看到妈妈衰老如此之快,一股难言的悲伤涌入我的胸膛,让我难以呼吸。

妈妈说,她现在最大的愿望是希望我和大哥早点成家,这样日后去了,见到爷爷奶奶也好有个交代。我说不知生,焉知死,我们活着的时候,应该拼尽全力去寻觅生活的意义,人走了万事皆空,还交代什么呢,妈妈就闭口不说了,眼里满是无尽的遗憾。我想起《红楼梦》里的好了歌“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越过山头,瞥见村头的密蒙花开满枝丫,芳香飘满了人间,如一首悠远的民歌,陶人心醉。

又是一年春好处,恰似相逢花盛开。

统筹:刘禹涵

责编:张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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