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中去过鱼粮溪两次，一次还是儿时，一次是去年。一次是恰巧路过，一次是专程拜访。两次相隔三十年，走的方向相对。
儿时途经鱼粮溪时，由于赶紧，没来得及细看，只记得鱼粮溪就是下一座森林茂密，深不见底的高山，然后淌一条满布片状黑色细腻小石块的溪流，赤脚踩在上面，脚板被石头的细腻按摩得痒酥酥的。两山紧收着，像一条被翠屏堵住前路的深巷子。当你伴上鸟鸣溪水走上老半天精疲力尽倍感疲惫之时，山势豁然一开，横出几村人家，令人精神一爽，有重归人类世界之感。去岁是专程，时间充裕，有大把的空闲怡情这灵山秀水。才蓦然发现，这时的鱼粮溪与儿时的鱼粮溪正好相反。是一个宽敞的高原坝子上，散落着几个村庄，然后沿一条窄如老街的溪谷，过道道翠竹掩映的溪巷，再经一条羊肠小道攀一座怪石嶙峋的高山。儿时遍野的露在溪水中的碎片状黑色石块大多已不在，代之出现的是满谷满平坝的草坪。
在溪谷口，碰到一对壮年夫妇，行色匆匆的。女人穿着高桶胶鞋，手里拧着干净的皮鞋，男人穿着一双破旧的胶鞋，手里也拧着一双皮鞋。男人单肩还背着一个皮包。他们着急着是去县城与房开商签订购房合同，男人叮嘱我们去村子里作客。
溪流把草坝子一分为二，沿着溪流生长着连绵的柳树，清清浅浅的溪水中，三牛卧池，柔柔软软的草垫子上，三五牧男牧女在打滚嬉戏，嘴里整齐地吟唱着几句童谣：“鱼粮溪，九道弯，三十三道脚不干。”一个幼童倒骑在水牛背上，神情怡然地目睹着这一切。看到有那么多生人到来，孩童们停下打闹，童谣声也渐小渐歇，只专注地看我们。儿时那次路过就听说鱼粮溪溪谷里有五六户人家，还有一座名叫“万丈崖”的绝壁，惜半甲子竟未曾得见，成心中牵挂萦绕的憾事。和牧童们说话，他们怯生生地。随牧童扬起的牛鞭指引，我们的脚步离挂肚的村落越来越近。
在鱼粮溪徒步，得准备两双鞋，一双干鞋，一双水鞋，溪水中，小径上，才趟过溪，又得脱鞋，来回不断地换鞋，早超过了童谣中唱的三十三道。时值深秋，游走在鱼粮溪里，水流声，鸟鸣声，牧童的吟唱声，游者时而惊叹，时而爽朗的笑声响彻耳畔。当牧童的吟唱声渐行渐远，转过又一个让我等惊叹了一回的山壁，一声长长的鸡鸣，把我们的耳朵张得老大，几下樵夫伐木的轻脆声响，把我们的眼光拉得恁长。
终于得睹我怀想过三十年的村庄的真容。这是一个依山傍溪而建的村子，还是六七户人家。房屋虽少，层次感却很强，青一色的高墙石院坝，一个年近百岁的老妪坐在石门坎上，眼光陌生地看着我们，而嘴里逗搂在怀里的那个两岁的玄孙呀呀学语。袅袅的炊烟把村庄点染得如梦如幻。村庄对山凸兀的高崖上，几株劲松张臂迎客，苍松背后的高山上，犹如千军万马的参天大树，拱拥一顶轿样石头，正待佳客造访。房屋下面是一片刚收割过的田原，稻田里那些金黄色的草垛，大声地朗读收割后的原野。
要不是早年就知道这有一个村子，天晓得这里还有一方人家，在这物欲横流的世界，还有这世外桃源之境！
在山村小憩，老妪的曾孙媳妇好奇地打量了我们一番，麻溜地给访客现做了土鸡汤，山麻鱼，酸蕨苔，水豆腐，锅巴饭，酒是掺了岩蜂蜜的，摆了满满的一桌，也许是我们累了饿了，也许是山野里媳妇的手艺出众，把我等是胀了个屁滚腰圆。
老妪年虽近百，却头不昏，耳不聋，眼不花，还甚是健谈。她告诉我们，鱼粮溪原本无名，原是一个深山老林遮掩了的山谷，先祖唐末为避安史之祸，举家远逃至此安居，过上了自耕自织的日子，历数世，终被外人知，重开与外界交往之河渡。官府来人见此地土地肥沃，溪中盛产美味鲜嫩的鱼，官府遂命溪谷里的百姓以上缴鲜鱼充当皇粮，历数百年，直至数年前国家解除皇粮国税。“鱼粮溪”之名自此始。现今，众多青年才俊向往溪外繁华而外迁。
窃问老妪为甚不随子孙往，她莫测高深地慨叹云：“塘里蛤蟆塘里好，井里青蛙井里凉。住习惯了，就哪也不想去。”
鱼粮溪也是一条救命溪。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大跃进，浮夸风盛行，各村各队产量数据不断攀涨，而村民却常常饿得鬼哭狼嚎。不论远近，只要知道，挨了饿的村民成群结队地挑着担背着框赶往鱼粮溪，头天傍黑一框石灰撒下去，次日清晨肥美的鱼儿装满大背小框。数十人的队伍浩然浩荡荡载回满村满院的希望。
我也感慨，这般美丽的地方，住在溪里的人却想搬出去，而住在闹市中的人们却寻觅着这与世隔绝的地方。钱钟书在《围城》里说婚姻，城里的人想出来，城外的人又想进去。溪谷里的人是去追寻那份喧闹，而城里的人是渴望这份难得的宁静么？
稍事休整，继续向溪谷深处进发。越往溪谷深处，山势越来越险峻，道路越来越难走，穿林越洞，以致最后竟没了道路，脚手并用，也难以再登，北京大学的两个教授和福建圣诺集团的一个女董已经放弃继续。陪同的旅游局吴建芳局长等也随即停止前行，他们是来考察这里的旅游资源的，圣诺集团已经投资18亿元来开发这里了。
冒着危险，我和江口文广局的万懿、财政局的吴秀法等驴友继续向上爬，攀上溪流流水处，仰起头来，一面宽不可测高不可攀的巨大绝壁出现在眼前，我终于得见了想像过千百回的万丈崖，遂了我多年的心愿。
高山之上还有这一块如镜面一样的巨石，这真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不是有缘人，谁会有福目睹这深谷绝景？
因大部队不再前跟来，我们也掉头下山，走到村子时，那几个牧童已经赶着牛儿归圈了，秋日的夕阳把牛背上的牧童影子拉得很长。薄暮时分，出鱼粮溪谷口，又碰到了早上遇到的那对夫妇，他们喜笑颜开地再次挽留我们到他家做客，说如果这次不去，下次相聚的地点可得到县城里了。
回到家里，我时常在想，鱼粮溪，我去年去过的鱼粮溪，会是最后的幽景吗？
喧闹正在向最后的溪谷挺进……
 
统筹：刘禹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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