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偏僻的千年古镇。我所知道的,也即是我走过的,到怒溪,有四条路,分布怒溪的四面八方。有柏油大道,也有羊肠小径。换个说法,我去过怒溪至少四次。这是指有深刻印象的。去一次,有一次的味道,有一次的收获。
第一次去怒溪已是二十年前的那个正月初八,天气晴明如洗,我乘车去祝贺同窗同室好友骆宾兄新婚。骆宾本就是怒溪人,到锦江求学那几年,与我同班同寝室。许多人一离开家乡,就卷起舌头说起倒洋不土的普通话,包括我。惟有骆宾,朴朴实实,本本分分说着地道的黔东方言。如果硬要找出关于他的一些不同,那就是每个假期收假返回学校时,他的脸和脖颈晒得两圈不同程度的非洲黑,这圈黑一直要等到那个学期结束,才能逐渐褪却,变回我们那个年龄本该有的华夏黄。
骆宾毕业后就分配回怒溪镇河口小学任教,其家就住在离河口小学不远处的一个三二百人的村子里。还没到开饭的间隙,我独自到村子周边溜达。河口小学背后,一条小溪蜿蜒流过,清澈的河水映出两岸油菜花耀眼的金黄。一座古色古香的石拱桥,横跨在小溪上,几个老人坐在石桥阶上靠着桥拱的石头上打纸牌,每块石头光光溜溜,青黝黝地,如河水样照得出人的影子。这些石头或许就是壬百年来,一代又一代河口人或者是外来的商人用脚步抑或是屁股磨得如此油光水滑的罢。拱桥两头各有一棵两三个人合围不过来的高大古金丝楠木,两棵差不多大,老气横秋却容光焕发,一如那几个打纸牌的老人的脸,沉稳,古朴,静穆,全镶嵌在这块土地正月的金黄里。石拱桥的街对面,两座一人多高打明清时期起就一直在那里竖着的石碑,以及小河里的古渡口,还在诉说着古镇的千年变迁。溯源而上,在凯里沟又陆续发现这样的石碑数块,每发现一块,心里就受到一次震撼,这竟然是一个有文化有内涵一度繁荣的古集镇。湖南湖北上了年纪的老人,不一定晓得铜仁,但不少人知道江口的怒溪。
我一下子羡慕骆宾得要死,竟然生于斯长于斯服务于斯。我心里驴撞脸红,怪不得骆宾本色从未蜕变,竟是这乡土乡音浸润的。要是得像骆宾兄一样到这里工作,就是调我去县城去市里去北京也不去了。伴这古石桥古石碑小溪流和这淳厚的乡民一辈子,沉浸于这深厚的民俗民风里,不是一种幸福的享受么?至死,也不枉来世一遭。
第二次去也是为祝贺新婚,是新闻工作者年轻后生杨昌刚的。他也是河口村的人,住在河口里面的凯里沟峡谷出口,离骆宾家不远,十几二十分钟的步行路程。其时骆宾的孩子已经快初中毕业。此次我知道了怒溪有个黄岩大峡谷。那天也是正月初,但与骆宾结婚那次不同,这次是下着雪,天气寒飕飕的。
有峡谷,我很兴奋,央一少年带路去峡谷。这孩子本来想在喜庆的杨昌刚家看新娘子,捡未爆响的小鞭炮,见我喜切切的贼样子,摊了摊满手窝的小鞭炮,面有难色地带我往峡谷进发。一路上,大地还没有完全苏醒的样子,满沟满谷的冬色,峡谷还沉睡在疏疏拉拉的雪国里,但向阳的花已经绽放。
踩着窸窸窣窣的雪们和草们,我尾随着少年趟田埂,走沟沿,上陡坡,钻竹林,偶一回首来路,一大一小两双脚印拉到了村庄袅袅的炊烟里,少年也忘了给我带路的不快,一路的话匣子。沟边有口井,被一块大片石盖住井顶,咕咕地唱着冰天雪地的歌谣,一个供路人饮水的花大碗摆在井顶青石板上,碗底与雪交界处,一圈隐隐绰绰的黑,积下的半碗蓬雪倒是和碗口一样的白。几个操纸泡洋竹的石灰坑,积雪堆出或浓或淡的印迹,无声倾吐着曾经的辉煌与被世人冷落的无奈。
进入黄岩大峡谷,才切身感觉到什么叫“狭”,两山间不足十丈,对山被刀削斧劈地笔陡,只在山巅上生长着黄不拉叽的洋竹,峡谷最窄处仅可容身。我们得在穿过半山腰一片茂密的鬼气森森的竹林,攀着石壁上的裸露出来的灌木根,跃下一个约有两米高的石坎,才能到达谷里。跃下这两米来高的石坎倒不十分可惧,害怕的是石坎对面是一壁挂陡的巨大石屏障,石坎下还有一个深不见底的石壕沟。而脚下的石坎宽不盈三尺。
站在石坎上,一块石头被我不小心蹬动,滚落谷底,半天传来喀隆轰隆的声响。岩壁的陡峭和冬雪的湿滑让我恐惧丛生,我两腿不听使唤地发颤。少年紧紧扶着树根怯怯地说,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看来他刚刚路上的豪爽也被这拦路虎给吓住了。我也不敢下,担心站不稳冲出坎,摔到坎下的深谷中去,让我万劫不复。只好深情地略带遗憾地深望一眼峡谷,就跟着少年原路返回,下到谷口时,少年的父亲已经追赶而来,他生怕我们在谷口出事。
有人来玩峡谷,少年父亲非常自豪,向我推介峡谷的神美,说黄岩大峡谷上天生桥的雄奇,五百年前长一寸,五百年后长一寸。越发撩拔得我心痒难耐,想一睹黄岩大峡谷的真容。
出到谷外,进入村子,少年父子硬要拉我去他家作客。我再三说我是来贺喜的,大新年的,不好到你家去得。少年父亲说,都什么年月了,哪还管这么多忌论唷。随往,女主人早摆上一桌酒菜来。男人嗔怪说,拿下,赶紧撤下,这年月,哪个还没得你过年的陈实货吃哟,赶紧上火锅,吃羊肉。稍倾,一锅香气腾腾的羊肉就煮在火坑里,还有一盆青菜萝卜。米酒是自酿的,不十分醉人。主人的豪爽让我早没了拘束,我和男人左一碗右一碗地对侃起来,一碗酒,一碗羊肉,一席关于黄岩大峡谷的酒话,我的心早跑到峡谷深处,与峡谷仙子云里雾里幽会去了。
黄岩大峡谷成了我挥之不去的念想,黄岩就站在不远处,隐隐地向我招手。
第三次去又是这之后几年的事情了。是应曾在怒溪工作过的民宗局副局长李朝高之约去采风,闲着没事,就随同前往。这次得知怒溪的确是个古镇,明清时期,徽商赣商云集,各地商会林立,怒溪繁华如江口的另一千年古镇闵家场。怒溪盛产烧纸,两湖赣皖客商把布皮经水运驮来,又把土纸带出大山,带来的还有文明与这一溪曾经的繁荣。李朝高在怒溪工作过多年,有怒溪情结,打算年内组织作家采写,出版一本推介怒溪的专辑。
李朝高是个工作狂,也俨然怒溪通,怒溪青年以上的人多半认识她,她也知晓怒溪的点点滴滴。满路上,都是她讲关于怒溪的典故。什么簸箕大个天,禁赌碑,石榴花屯堡溶洞;又什么哪个是公母生,哪个靠打工挣得第一桶金回来发展成为当地大老板,资助了多少上不起学的娃娃,等等,不一而足。反正旅途不愁寂寞,她说一阵乡俚典故,又亮开嗓子吼一阵山歌:哥哥哥哥你好狠心,带起妹妹钻林荫,石头石头梗腰杆,太阳太阳晃眼睛。
这次重点到达的是张家坡,一个云上的村寨。村子倚山而建,民居建筑逐层而上,从山腰直延伸至山顶,犹如自上而下的房屋瀑布。林茂雾深,涓流盈沟。整个村庄笼罩在云雾炊烟里,令人神往。正是清晨,村中小学预备铃声一声声从云雾中传出,撞击到四周的山川,再回传而来,一声连一声,整个山坡山谷都听得一清二楚。谁家贪睡的孩子晨间梦回,摇着呵欠搭着书包紧跑慢跑,书包带子有点长,在屁股上一搭一搭的,和着铃声有节奏地响起,路在房屋间的巷子里,我们只听得到声音,看不到人影。
张家坡夏天的黎明,就这样浪漫着。
家家户户黛瓦木墙,随意走进一户住家,堂屋的家先上,庄严悬挂着一幅或两幅大幅照片,都是已故老人的,相前神龛上摆放着一个插满燃烧过了大半截香芊的香雷钵,香雷钵旁还有一套文房。这是一个崇尚书香的村子,过年喜庆时,各家的对联各家写,大娃细崽男男女女都来得几笔。怪不得,每家每户都张贴着大红喜庆的对联呢。把古色古香的木屋映衬得一片喜气祥和。
两条自上而下的溪流,把村庄隔成了三绺,左边和中间房屋林立,尤其是中间,次第而上的人家,所有房屋都朝着一个方向。一座古桥,连接了有人家的沟壑两岸,另一溪两岸小吃则沿溪绕湾。古桥下拱距桥面很是有一段尺度,桥头立着一块禁赌碑,如实记录了这个村寨近百年前的禁赌佳话。近百年前,村民从无赌博之念,而独独保长公子外出回来,居然好赌成性,带坏了一坡百姓后生,教育无效,为杀赌习树新风,保长亲手剁掉公子之手,以杀一儆百。村民为感念保长用心良苦,遂自发凿碑铭记。此后百年,村庄再无人涉黄涉赌涉毒,家家世风良好,满坡相处和睦。黄发垂髫,怡然乡间。
时值夏季正浓,村中水井边,绿荫满盖,阳光透过柳叶洒落下来,在老井水面上摇动一池斑驳陆离的画图。一位九旬祖母给远嫁外地多年了而才刚归来省亲的孙女梳头,祖母给孙女梳故乡的发式。长长的青丝从水池清水里淌过,从祖母双手的硬茧上理过,搅乱了井中高大垂柳的倒影,也搅乱了孙女满腹的心事。张家坡,一个住过来过之后心就不曾离开过的地方,总是留在记忆里。她的千年等待,就是只为让人看她一眼,就把她认作永远的故乡了,何况生长在这里过的外嫁他乡的孙女?祖母梳走了孙女似水年华,梳得她泪水涟涟。她那随同而来的穿花裙子的女儿,正与张家坡闻讯赶来陪玩的山娃子们嬉戏,老井边不时飞扬起花裙孩子浓重外地口音的嘻笑声。
在云上的村寨,李朝高还与村民带着我们去看了一个不能不去的地方——张家坡古屯堡。屯堡山势险峻,透过薄薄淡淡的雾霭,屯下沟谷梯田人家牛羊尽收眼底,好一派山水田园景象!
屯在绝壁处,行走的人稀少,路是石板路,与村中老井边一样,石板被岁月中的脚板磨得光鲜润泽。最险处,半拱形的屯门屯洞完好,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巨大方正的石块诵读着历史的变迁,风光的更替。也让人遐思翩翩,不知是屯堡保护了人民,还是人民创造了风景。微微闭上眼,满坡满岭的厮杀声,隐隐约约飘过耳畔。
黄岩,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这一次,竟又没去成黄岩,又让我与黄岩大峡谷擦肩而过。黄岩大峡谷,成了我牵肠挂肚的错过。
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早已传成千古佳话,我三到怒溪未识黄岩真容,成为我无尽的缺憾。
时过境迁又数载,年轮悄悄向前又推了数轮,来到了丙申岁月。墓春,随作家团有缘再次徒步怒溪。骆宾已调县城,杨昌刚娇儿已呀呀入学,那个不情愿陪我探峡谷的少年也成长成茁壮的青年。物是人非了。清明过后的怒溪,恰值踏青的好时节,遍坡遍岭的高山云雾茶园,整妆迎客,正是又一个温婉秀美的江南,品茗盛春,品茗这个盛世。采茶的女子,品茗的游人,在茶丛中邂逅,撩拨起青春涌动的心绪,伴随着晶莹的露珠,跌落在烟雨蒙蒙的茶巷里。
离开茶园,漫步过四季花语,来到百年古村落黄岩。这一次,我得偿所愿,让我与黄岩大峡谷有了一回亲密地接触,黄岩大峡谷也得以把她俏丽的容颜一卷卷向我铺展开来。
仿佛前世就有的约定,梦里寻它千百度,一朝得偿悦无数。黄岩,我来了!
依然从数年前带我来的谷口进入峡谷,两个胆大的先行者将一根拇指粗的青藤扎在绝壁上的一棵树干上,率先跃下半崖上的石坎,搀扶着后面的大部队一个个依次小心地跃下。走几步,再下一个石坎,就到了谷底。
峡谷沿途两山耸峙,山脚奇石怪叠,惊猿啸虎;山顶林茂草深,墨云漆松;林间峭壁千仞,飞鸟难觅;峡谷人迹罕至,荒径无踪。才见绝壁阻道,又闻瘦溪蛇行。尽管从人众多,仍觉背瘠发麻,冷汗涔涔。吆五喝六以壮胆,深恐离失迷路,幸得头顶一线曲折蓝天。沿谷沿溪行走了半天,忘路之远近,却见峡谷已然断绝,一座天生石桥,与对山将接未接。前方飞瀑湍流,震耳欲聋,坠入瀑底一绿潭,深不知底,涌起圈圈渐渐扩开的水晕,别是一番景致。大家攀杂木而上,不时有人不小心踩落石头,半晌传来瀑底深潭沉闷的声响。
上得谷来,一个村庄掩藏在密林里。这是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村子,古木参天,怪石嵯峨。细瀑帘挂,亭阁飞掩。修竹蓬蓬,古藤簇簇。阡陌纵横,鸡犬相闻。村前流水淙淙,屋后密林丛丛。青山绿水间,数十栋青瓦木屋掩藏,几缕缕炊烟袅袅。一堵堵高长的古石墙,呵护着村庄的安危,一条条宽阔的石板路,延伸到家家户户院墙里。一株房柱粗细的古树根,架过小溪两岸,横亘在新修的水泥桥旁,任凭流水潺潺远去不停。这根不足三丈长的古树根,在未修桥以前,承载了黄岩大娃细小上百年的抚摸践踏,见证着光阴的来来往往。
村子中央的一户人家,青石板上,矮檐茅顶,零乱地摆放着村中老妇人的盆盆簸簸,盆簸里盛放着就近从山里采摘挖掘得来的山野菜、甜蕨芭、老干菜。一位古稀妇人坐在椅子上,微微前倾着身子,一边在她的簸箕里拿拿捏捏,一边大方地和我们拉话,打听我们是哪里人,怎么喜欢来这穷乡僻壤,语气里却不无充满自豪。也难怪,这美景,对老人来说,早已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她们想着的是从这里走出去,而山外的人却趁闲趁周末趁假期,从闹市跑进深山里来。居住都市的,其实大多还是农民,骨子里还是乡土角色,城市的节奏变化太快,他们也适应、接受不了那么迅速,回到乡村,就是来寻找那一抹浓浓的乡愁。她的丈夫鹤发童颜,端坐在离她不远的另一把椅子上,悠闲地抽着一锅旱烟,面露微笑,时而有滋有味吧嗒出很大的声响,一股股烟雾扶摇直上,拴在细长的竹烟杆上的红布兜和黄铜匙一晃一晃。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倚在檐脚,手里拿着一个鸡蛋,半对着我们,半对着太阳耀。见有生人来,不远处,一只大黄狗摇着尾巴,大声地狂吠着。游人们举着相机,不停地拍下这老屋,石墙,古巷,石板台阶,茅屋,簸箕,炊烟,老人,和黄狗。
村人全部为孟姓,有三五百人,从明朝来到此地,已历四百余年。村中族长家四合的门庭上,“受天之佑”的颜体横匾风骨依存,门楣两窗上,“福禄寿喜”、“鸟革翬飞”镂刻,字字如述。长髯飘飘的族长还拿来孟氏族谱,让众人品读。
到黄岩古寨,就是来品读古寨,品读历史的。
沿着古寨黄岩,步入密林深处,几十个外地口音的人,正在兴修古寨外的栈道,亭台楼阁,黄岩天生桥就在即目所及处,斜插蓝天,一展它的雄姿。在全域旅游叫得最响的公园省贵州,江口依托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梵净山,已经走得很远很稳。而紧邻梵净山的怒溪风光无限,却后知后觉,恁把这秀美山川埋藏起来,犹如眼前的黄岩大峡谷,隐匿在天生桥下,虚幻缥缈的烟雾中。
再次站在峡谷边缘,凝望那一缕朦朦胧胧的素妆美色,黄岩峡谷,我的这位素妆红颜,她看我一眼,已把我心烧化了。
下一次,一定还要再来黄岩古寨,再次穿越黄岩大峡谷。
统筹:刘禹涵
责编:张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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