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风南来的时候,北京西城区景山前街是个有趣的去处,对面就是故宫的西北角,春光便是红墙下的那一池碧水,风吹则皱。
妙的是春风里竟有隐隐酒香。
沿着一街的灰砖朱门,寻着香味挨个儿找去,24号,是京糖国酒博物馆。二层小楼,剥落了些许红漆的木门,隔开车水马龙,门内是一屋子的老“香源”——一千余种不同年份不同种类的茅台酒。
迎出来的藏馆主人余洪山,却是一位“80后”,三十过半未至不惑。别看年岁不大,却与老酒打了20多年交道,仿佛把自己也酿成了老酒,人生的酸、甜、苦、辣、涩、绵、冽都被时光一一点化,散发出这个年纪难得的温润、醇和。
余洪山眼里,在世间漂泊的茅台老酒,都有自己的故事和经历,是可以喝的文物
“好多事都想不起来了。”这是一个寻常的春日,余洪山站在满墙的老酒前,“追忆似水年华”,奈何有些故事,身处其间时以为不过寻常,回头再看,已是水溶于水中,难寻踪迹。
贵阳给的惊喜
余洪山描述的童年,坐标是安徽西部阜阳市一个叫王店的小镇。那里有大片的河水、苍苍的芦苇,还有一家小酒厂默默地将丝丝酒香藏在风里。
12岁时,父母将他带到北京,一家三口挤在老胡同口的小门脸儿里,守着烟酒店谋生。
但余洪山频频提起的是贵阳,“很多惊喜都是贵阳给的。”比如,博物馆里他最珍爱的1969年木箱茅台酒。
余洪山初次见到它,是2016年,那份惊喜至今不忘。
1969年木箱装茅台酒,生产于1964年,这一年茅台生产总量也不过222吨。大部分都已开瓶喝掉。留存下来的,多半在藏家手里,轻易不肯示人,更不用说转让。
某一年,贵阳一套久无人住的老居民楼里,堆满杂物的楼梯间,灰尘落定后,女人才看清脚边,一件木箱茅台酒。
愣了很久后,她才想起,那是父亲最喜欢的一件酒,“若不是忘记了,恐怕早就喝光了。”箱内的24个小格“单间”,已经空了好几个。
这件老酒辗转到余洪山眼前时,把这个爱酒之人心都烫热了,当机立断不惜高价买回。
而后不少心仪之人开出一个又一个高价,余洪山从未动心过。
1969年木箱装茅台
老酒生涯里,余洪山的“得意之笔”,是在贵阳。
早些年,老酒圈收酒,要么是去翻本地酒水经销商、老超市的仓库,要么是去小区碰运气,要么是找本地老酒收购商。
余洪山走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他们都是人找酒,我让酒来找我。”
2016年11月10日,贵阳一家报纸发布消息,将11月10日至17日在贵阳天怡豪生酒店免费鉴定、收购茅台老酒之事广而告之。
这是北京茅台收藏馆联合余洪山的筹谋,并为此筹措了一笔很可观的资金。
活动开始前,余洪山反复讲述自己的理由,“贵阳,肯定会有很多老酒,尤其是20世纪的。那时候交通不便,不少茅台酒应该都留在了本地市场。”
会否冷场的担心,很快被打消得无影无踪。余洪山站在酒店里,看着抱着茅台酒来的人,把酒店堵得水泄不通。
“每天要鉴定成百上千瓶酒,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余洪山博物馆里,不少难寻踪迹的茅台,都是那时候“主动找上门”的。
一整箱的1985年生产的茅台酒,在世间漂泊31年之久,依然品相完好,瓶身上的生产日期都还清晰可见。
一瓶1973年的茅台,在平塘县开往贵阳的客车上颠簸了3个多小时到达余洪山面前。
还有一瓶1958年的茅台……
“没想到能有这么多。”余洪山坦言。
报纸上一再刊发活动延长的消息,从11月17日延至11月27日、12月20日、次年1月中旬……“当时不到半个月,就收到数千瓶。”
活动完全结束,已经是一年多后,“收了一万多瓶。”
老酒改写的人生
又回到童年记忆。老胡同口逼仄的烟酒店,来人抓着一瓶落满灰尘的老茅台,抬手问隐在柜台后点货的父亲,“收不收?”
父亲抬眼看了看,有些迟疑,忙弯下身子拉扯家常,“哪里来的,这是好酒呢。”
来人将酒往柜台上一放,自顾自地拉来椅子坐在店门口,点上一支烟,接过父亲的话头,讲起这酒的来龙去脉。
时间过去太久,来人讲的那个故事淹没在无数的故事里,唯有一句话,烙在了心上:烟是红塔山,酒是茅台酒。
碍于人情回收来的老酒被摆在货柜不起眼的角落里,买卖随缘。
男孩却起了好奇心,看了又看,突然觉得,那几瓶茅台和货架里所有的商品都不一样,“它有自己的经历和故事。”
本来是垂涎可乐饮料的年纪,余洪山有了新的见解。
余洪山一家去北京谋生的时候,阜阳老乡也在大批北上,一带十、十带百、百成千,许多阜阳老乡迈入老酒行业,于是“十个做老酒的,有六个是阜阳人”。
一开始,他们蹬着三轮走街串巷,收废品。
在那个年代,老酒还被视为“过期酒”,待遇多半是当成废品卖掉,“还不如废铁值钱。”
阜阳人带着些许嫌弃,将老酒放在废品堆中,蹬着三轮继续走街串巷。在某一个胡同里,废品堆里的老酒遇上了迷恋它的饮者,爱不释手、高价买走。
一桩惊人的交易达成,阜阳人找到了新的商机。于是,收废品的三轮车换上“收购老酒”的牌子,重新出发。“运气好的话,早上出门,晚上就能躺着数钞票。”
2005年6月,北京的交大东路,余洪山在自己独立经营的烟酒专卖店前,挂上了“收购老酒”的牌子。
本该是用时尚美食、咖啡、写字间标注城市的年纪,余洪山则在老酒的香气里铺筑自己的世界。
这一年里,有两件事让他深感震惊:2000年父亲花30块回收的一瓶茅台,卖了1万块;自己收购的3箱茅台老酒,转手就赚了9000块。
余洪山把前来买老酒的顾客问了个遍,才解了心中的疑惑——酱香型白酒因其具有生产周期长、出酒率低等特点,成为稀缺性白酒,受到市场热烈追捧,老酒民间交易愈加繁荣。
在老酒里能看见什么
余洪山学着从老酒里解读岁月。
1969年的木箱茅台,在余洪山眼里,就是文物,折射出一个年代的精彩。
那时候,“贵州到,汽车跳”。糟糕的交通、易碎的酒瓶、有限的包装水平,茅台要出山很是困难,但这重重困难拦不住茅台人。
他们用木箱包装,木箱两头用10毫米宽的铁皮加固,箱底与酒瓶之间用稻草、谷壳填充,防止运输中挤压、碰撞——那一年,余洪山还没出生,却透过一箱酒,“亲眼”见到了颠簸的山路,还有山路上的“冒险”之旅。
老酒鉴定也是“冒险”之旅。余洪山走过眼,栽在一款大曲上,600瓶酒花了12万元。得知是假酒时,他一怒之下把600瓶酒砸了个稀烂,下定决心要炼一双“火眼金睛”。
“火眼金睛”终究淬炼出来。70多岁的许大同,贵州茅台山东经销商,与茅台打了一辈子交道,痴迷于收藏茅台老酒,“拿不准真假的老茅台,就问余洪山。”
茅台集团在打造中国酒文化城时,计划展出酒厂留存的各年代茅台老酒,还特别邀请余洪山协助断代。
余洪山的学校是互联网,他给自己起的网名叫“我爱老茅台”。
只要得闲,余洪山便一头扎进网站,把各种鉴定帖子一字不落地看个遍,找来同款老酒一点一点比对。
有空就看、熬夜看、通宵看、长年累月看,余洪山甚至连各年代茅台酒瓶身上的字体、字号都记得一清二楚。
科技发展,业界已有老酒鉴真机器。但余洪山还是相信自己手里的强光手电、放大镜和紫光灯。
有人从微信上传了几张图片给他,一瓶1975年的茅台,瓶身底部有个“裂纹”,请他掌掌眼。
余洪山放大图片,迅速扫了一眼,“这是当时乳白玻璃瓶生产工艺不稳定,内部存留的气泡‘撑爆’了,碎片从瓶身脱落了。放心,是真酒。”
关于老酒鉴定,圈内对于是否开瓶有过争执。余洪山是反对的一方,“能不开瓶就不开瓶,保证品相完好。”
遇到实在拿不准的,不得不开瓶,业内有一门“放味”技术,“微微拧开瓶盖,漏点酒出来。”余洪山说得很轻巧。
老酒圈都知道,这手技术对力道和分寸都要求极高,讲究个干净利落,一出手就能看出高下。
余洪山总想起做老酒的前几年,窝在烟酒店里,守着时光等一瓶老酒上门,颇觉孤独。而今回望,那些日子越发有滋味起来,就像酒窖里的老酒,在日升月沉里,酝酿着未知的变化。
来源 :《环球美酒》杂志
贵州日报天眼新闻记者 周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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